于曼颐兴奋得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几乎是蹦跳着往学堂外面跑,跨过了一道教室的台阶,又绕开孔夫子的塑像,满脸的笑意,在看到门外人影的一瞬……僵住。
门外等着她的不是宋麒。
而是一脸漠然,又因她的笑脸而皱起眉的三妈。
…
刚来学堂的时候,于曼颐认识了许多会因为她的高兴而高兴的人。如今扫盲课就要结束了,这些与她同喜的人即将离开,因她的快乐而不快乐的三妈,似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存在感。
方千不在,没有人会拦着她带于曼颐离开。于是这个夏天里,于曼颐第一次没有在学堂或画室度过下午,而是在那个曾经要给她制定嫁衣布料的布料店。
头一次来,三妈叫这位布坊老板娘见过了于曼颐在家里的地位。但此后她在学堂里的事,又叫当地的许多人传言开,包括那辆停在于家门前的大汽车。
因此,哪怕做生意的人最会察言观色,那老板娘似乎也拿不准该如何在三妈面前对待于曼颐了。
“一件中式的长袍,”三妈站在于曼颐身后,冷冰冰地给她下指令,“一件过冬的棉衣,上下一套,多配一条男士社交用的裤子,再一件帽子和绒裤。还有,你表哥这次的家书里说,他的褥子也很破了,你再选个素净花色,按照他信上的尺寸做一套被褥罩子,和做好的衣服一道寄过去。”
于曼颐觉得自己的算数又差了,不然她怎么算不清这些衣服要多少布料,又记不清那写在纸上的一大串尺寸呢?
“这样多的衣服,”老板娘终于找到了切入点,“于二小姐真是心灵手巧,能把未来夫婿的衣服全包下来。娶一个这样巧手的媳妇,比去外面找裁缝,实惠多了!”
于曼颐低着头,手指划过那些或粗糙或顺滑的布料,心里忽然很悲哀——她说她实惠,而实惠,也是一种便宜。
她做衣服的手艺,是方千她们口中的心灵手巧。而在这些人看来,这印证着她的便宜。
她一言不发地将几种颜色的布匹抽出来,有两件放在一起的,是成套的搭配。那老板娘方才那句没听见反驳,于是再接再厉道:
“于二小姐的眼光真真是好啊,不愧是在学堂画像画得人尽皆知,又在画室里正经学过的。这两种颜色搭配着做出一身衣服来,谁不夸一句你夫君器宇轩昂,出类拔萃——”
“嗤。”
三妈这声一出,察言观色的老板娘立刻安静了。
“学些半吊子画工,”三妈看着于曼颐的背影,冷声说,“拿到外面也混不到饭吃,给男人挑衣服颜色倒是刚好。于曼颐,你这美术,没白学。”
于曼颐闭了闭眼,手在布料上攥了一把,擦下一点汗去。老板娘不敢再说话,布坊里安安静静的。片刻之后,于曼颐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开口替自己澄清:
“我学画画,不是为了给表哥挑衣服,是为了学一个让自己安身立命的法子。”
老板娘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看看于曼颐,又看了一眼于沈氏。而于沈氏的神色初初有些惊讶,不过大概是她最近被方千回嘴得习惯了,竟然少见的没有暴怒。
她只是抱起手臂,看着于曼颐,看了好长时间,终于从嘴角滚出一道笑声来。
那笑声起初只有短促的一下,而后变长,变高,变得刺耳起来。于沈氏笑得老板娘的神色都局促起来,终于缓慢地停下,擦了擦眼角消除的泪,尖声道:
“安身立命?我在于家这些年,还没见过哪个女人不吃于家给的饭,靠自己安身立命。于曼颐,纵然你有些画画的天赋,但就那些我翻出来的作品,也当真是拿不上台面的平平无奇。那记者冲着你是个女人才来采访你,你以为你当真出去找活计,谁会为了你画的东西付钱?”
她顿了顿,继续说:“你那个老师苏文,不也是卖不出画作,最后只能靠给人上课赚口饭吃?老师都是这样的庸才,教出来的学生又能强到哪里?”
“除非,除非你离开这绍兴乡下,去师从什么名家大师,学个一年半载,或许能有一点名堂。可是哪有这样好的机会给你?”
“你听没听着我说话,于曼颐——”
“——于曼颐!”
马车上一道叫名字的响亮呼唤,终于把于曼颐从下午在布坊的噩梦中唤醒。她瞪大迷茫双眼,看见方千坐在她对面,看她的神色十二分担忧。
“我一时没在学堂里看着,就叫她把你带走了,”方千在摇晃的马车上站起身,往她旁边坐下,“看你下午恍恍惚惚,没出什么事吧?”
于曼颐迟疑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于沈氏下午已经叫人把衣服拿回了于家,她回去上了最后一会儿课,并没打算告诉方千。她已经为了她与三妈吵了太多的架,她很快就要走了,于曼颐没必要再把她牵扯进来。
难过归难过,但她心里很清楚,这些学生为她所做的,已经够多了。
方千担忧地看了她一会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于曼颐本以为她俩的对话会结束在这儿,然而她忽然用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梁,问她:“你鼻子痒么?有被感染学生间的那个传染病么?”
传染病?
于曼颐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感觉自己并不觉得虚弱。用方千她们科学的说法,她有很好的抵抗力。
“好,那我告诉你这个病的症状。”方千说。
她不明所以,然而方千已经不管不顾地开始给她灌输了,例如病发时涕泗横流,体温生得很高,浑身没力气,说话时声音粗哑……
“你不涕泗横流也没关系,”方千根本不管她听没听懂,又从兜里掏出两包白纸折的纸包来,一包写着“胡椒”,一包写着“哑糖”,于曼颐发现那笔迹很眼熟,和宋麒昨晚给她的那张白纸一样,“你进门前嗅一下这个,保管你涕泗横流。还有这个糖,也不知宋麒从哪里找的,含一会儿嗓子就变声,粗得很……”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于曼颐终于喊出来。
“什么意思啊?”她接过两包,“什么涕泗横流,什么嗓音变粗的糖,什么……”
方千顿声片刻,也没想到于曼颐没有理解自己所说的话。她低头仔细回忆了一会儿,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
“哦,所以宋麒是让你和我说计划——我以为他已经告诉你了呢!”
计划……
马车又晃了晃,于曼颐掀开帘子,意识到于家都快到了。她落回座位,看见四不像同学今日也不在回程的车上,车上只有方千和另一个教国文的女同学。
于曼颐忽然发现,这个女同学平日穿得都很素净,但今日的裙子是蓝色的,是一条让人过目不忘的连衣裙。而且她也没有扎辫子,她把齐腰的长发散下来,低着头的时候,几乎是看不到脸的。
而于曼颐的头发如果不扎髻,散下来的时候,也是散到腰间的。
她忽然有了一个隐约的猜测,而方千的声音也在此时传进了她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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