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幼时在邯郸生活条件不好,落下病根,感染风寒时症状较旁人更严重些,也不容易好,这些她以前就有所听闻,如今听着那略带回响的声音,她心里很难受,猜到他的病根可能是在肺里。
她慢慢走上前,绕过屏风,看见他如以往每一日那样端坐在书案前,肩膀挺阔、腰杆笔直,手握着她送来的毛笔,宛如游龙般写下一串串文字。
她眼眶红了,手搭在屏风上,不知道该上前,还是如以往每次那样,先悄悄溜走。
她发誓她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他却倏然一顿,然后慢慢地转过头来,与她眼神相接。
他的目光罕见的没有一丁点侵略性,浓长的睫毛在高挺的鼻梁两侧覆下深深的阴影,使他的目光看上去仿佛润着一层夏日雨后才有的湿意,落在身上凉丝丝的,舒爽惬意。
“来了?”他薄唇轻启,只这么道了一句,嗓音还微微哑着。
姜暖被他突如其来的平和搞懵了,束手束脚忸怩了半天,才“嗯”地点了点头,从屏风旁往前迈了几步,然后又停住,失去宽袍大袖遮掩的手指,微微勾蜷着。
他将她的小紧张尽收眼底,嘴角动了动,向后朝她伸出一只手臂:“过来,芈莲,坐到寡人身边来。”
姜暖仍有些懵懵的,但还是往前迈了步,手指轻轻搭上他摊开的宽大的掌心。
但却一如既往触碰不到,即便他们近在咫尺,眼眸里都映照着彼此秾丽的容颜。
秦王眼中划过一丝不悦,似乎对碰不到她这件事怨念颇深。姜暖抿抿唇,做出被他牵住的样子,从他背后绕了小半圈,缓缓在他身旁跪坐下来。
秦王沉默地看着她的一连串动作,看她坐下时抬手将一绺乌发别到耳后,袖口里露出来的一截手腕皓白细嫩,仿佛是牛乳凝结而成。
他略偏开目光,右手重新拈起毛笔,一边继续书写一边说道:“你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嗯,扶苏吃坏了肚子,折腾了好半天,不过这会儿已经好了。”姜暖眼睛盯着桌案上的纹路,轻巧地回答道。
接着,是一阵持久而浩大的沉默,整个章台宫都好像沉入了水中般宁静。
姜暖心跳砰砰,正想着没话找几句话打破沉默,就听他在她耳旁说道:
“昨日是寡人不对,寡人不该吼你,更不该那样胁迫你。”
姜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睫毛唰地向上一抬,触上了他夏日雨后般的眸光。
他竟然是认真的?
姜暖几乎有点惊恐,让秦王低头认错的,目下已知只有将军王翦,而如今她竟也有了这等排面,她不是幻听了吧?
她用力在自己手背上掐了一把,然后再抬起湿漉漉的桃花眼,试试探探地朝他望去。
然而秦王的示弱,仅能维持一两息的时间,错过了就再看不到了,还会被他板起脸来瞪一下。
“王上确实不该那样对我。”她借着他碰不到她,得寸进尺地说,“王上虽然身份尊贵,但也不能仗势欺人,胡搅蛮缠,这样是很不对的。”
一边说,一边偷偷拿眼睛瞟他,看见他虽然下颌线频频收紧,额角也隐隐抽搐着,但终究还是没以恶言反击,更没有试图攻击她的意思。
所以说,是真心在认错?
“寡以后不会了。”笔尖在竹简上顿出一滩硕大的墨迹后,他磕磕绊绊说道,眼睛并没有看向她,捏着笔杆的食指指尖用力到泛出青白的颜色。
诶?姜暖愣了一下,他这时在对她进行承诺吗?
她还没说要回来呢
她嘴巴微微嘟了起来,原地拧了拧身子,两人都没再说话,章台宫又一次沉入了水底。
这次将他们捞上来的,是一个端着托盘弓腰靠近的内侍。
托盘里摆着一口大碗,碗里轻轻摇晃着猩红色粘稠液体。
那抹不祥的,还在漫散的红让姜暖心口收紧。
“王上,该喝药了。”内侍恭敬提醒道,然后弓着身子向后一直退到殿外。
在秦王抬手去够药汤的时候,姜暖抢先一把将它夺过。
“不能喝,这药有毒!”她像蔺相如捧着和氏璧那样捧着药碗,甚至气势都不输,“王上您以后药爱惜自己身体,千万不能再喝这种东西了!”
秦王怔然,扭头定定看着她。
“这是寡人治风寒的药。”他说。
啊?
不是朱砂泡水吗?
她蹙着眉头把碗举到眼前,皱着鼻子闻了闻,又苦又腥,应该只是单纯的汤药。
“哦。”她讪讪地把碗放回他手边,为了掩饰尴尬问道,“王上怎么会感染风寒呢?”
余光瞥见他唇角勾了勾:“近日莲花池里的莲花都开了,好看的很,寡人日日去看,有一日忽然落雨,寡人一时贪看,没有躲雨,未曾想竟着了凉。怪只怪那些莲花开得太漂亮,让寡人睹物思人,情难自已。”
姜暖听得面皮通红,耳朵都快冒烟了,他、他这是在说情话吗?
怎么透着股不清爽,隐隐还有股茶味
她掀起眼皮向上一瞭,看见他也正在拿余光睨她,被她撞见后嗖地挪开,手指握起药碗,喉结滑动,几口就喝光了。
姜暖满头挂满了问号,他今天这是怎么了?
就好像在蹩脚地表演着什么似的。
她眯起眼睛,歪着脑袋怀疑地打量他,思绪却在中途跑偏了,被他精美如雕刻的轮廓迷住了心窍,贪心地瞅了好半天。
她忽然很怀念,那些偷偷拿手指头勾勒他鼻梁和唇瓣轮廓的夜晚。
也许,她应该留下来,毕竟他总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她必须好好监督他,省着他什么都敢往肚子里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