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着急了,推了周密一把,声音里带上了惶急和轻蔑:“大人大人,你可要镇定——”
周密白了他一眼:“不必,是我军的人马。”
这时,就像印证他的判断一样,紧密的马蹄声骤然止歇,漫起的尘土也渐渐消散,露出飘扬的大宋军旗。
在一片惊叹崇敬的目光之中,周密一甩长袖,扬长而去,下意识地挺直了本来就很直的腰杆,心道:哼,真当我是一个不带头巾男子汉(注:即女子),贼配军也想爬到我脑袋上来?!
面上不露声色地下了城墙,城门守卫已经问清了来人,道是战场里押解回京的战俘。
富国兵贵。
人人皆知宋兵待遇优厚,虽不及那些酸儒,却也有足量的兵饷可拿,受伤退役的由官府赡养照料。而辽军生性暴虐,不收战俘不说,连己方受伤的士兵也会给上一刀,以免受其拖累。
这些战俘不过百余人,衣衫褴褛,遍体鞭痕,却基本没有很大的创伤。
周密知道从澶洲到此地必死伤不少,那些重伤或残疾的多半不堪远走死在半路了。
部队护送着俘虏进城,披着重甲的头领却留了下来,周密还在奇怪,就见他朝自己走来。
周密从来都不擅长打官腔,让他虎着脸吓吓兵油子还可以,但对待同僚,却如同面前摆了书案一样,脑袋抽抽地疼。
“周大人。”对方行礼。
“杨将军。”他也回礼。刚才他已经从递过来的公文得知眼前这年轻人的名字。
对方的眼睛往旁边瞟了瞟。
他木然,装作不知,心里呻吟:又来了……
对方以为他没有看明白,做了个请的姿势:“可否借一步说话?”
周密暗咒:谁有空鸟你!
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因为来人的番号是殿前司捧日,数一数二的禁军队伍,谁也得罪不得。
“周大人,守城辛苦了。”
“不苦。”
“周大人,城中可曾生乱?”
“不曾。”
“周大人,可介意行个方便?”
“不行。”
“你连听都没有听怎么就回绝了?!”杨充广大怒,他为杨延昭(注4)长子,甚是高傲,年纪轻轻就随父征战沙场,被真宗赏识,破格录为禁军殿前指挥使。
北宋立国以来调兵权和统兵权分立,这二人分别负责不同职务,本就互相看不顺眼。
周密欺杨充广年轻,以为他是纨绔子弟出来混资历的,做派倨傲,实为草包一个,根本瞧他不上。
杨充广则当周密是顽固不化冥顽不灵的老头,受其父影响,他最恨京里卖国求荣的主和派,加之年轻气盛,把京师所有官员将领士卒全当成了畏缩不出的软脚虾,语气刚开始就不怎么好了。
现在杨充广见周密推脱,倔脾气一下子上来了。
他本就年轻,脸带稚气,下巴圆圆的,此时被周密气得通红,无论是颜色还是形状,都算得上是‘面若桃李’了。
只是周密这大老粗不解风情,一句话挡了回去:“不合规矩。”
这种狐假虎威的人周密见得多了,借着祖上的荫庇作威作福,从来都不把谁看在眼里。那几句台词他背都会背了。这几天,畏惧辽兵而不顾法令妄图携家眷南逃的官员他已经遇到不少。
接下来应该是‘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周密暗想。
不料杨充广道:“我是奉命行事。”这时这年轻将领的眼睛已经快要瞪出来了,要不是来之前他父亲反复告诫,他才不要给一个老匹夫好脸色!
哟,有创意。周密略有了精神,仍然抱有怀疑:“谁的命令?”
“雍王殿下。”杨充广冷哼。
周密一惊,终于用认真的眼神看眼前的黄毛小子了。
果然欺软怕硬,杨充广鄙夷周密的人品,端起架子道:“雍王府人手不足,命我寻了一个侍卫,人就在城外,只是受了点伤,需要找个偏僻的地方安置。”
杨充广其实心里也很别扭,他是受人之托才答应护送那个辽狗俘虏的,人长什么样都没看就一路拖着马车进京了。一听说守城门的副指挥使是雍王门下的人,想着尽快摆脱手上的麻烦,就立刻找上了周密。
周密算不上能臣清官,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孝子,他自幼丧父,由母亲一手抚养长大。在建宁老母病重,盘缠用尽之时受过雍王恩惠,入了朝堂便被人称是出自雍王门下。
当今圣上虽未将实权交给雍王,但吃穿用度却从未克扣,每逢佳节更是不吝赏赐,怎么会有‘人手不足’的情况?
周密将信将疑,接过杨充广转交的书信。
上面叙说了种种原因,周密一目十行,了然道:“原来是府里的小王爷的侍从,麻烦杨将军了。”
杨充广不耐烦地拱手:“那人就在城外的马车里,不便与队伍一起入内。我还有要事在身,周大人请便。”说着他不顾周密的反应,径自上马离去。
周密也不在意,想着办好雍王的差使才要紧,便让人把马车拉到自己家中。
五品官宅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周密本来只和六旬的老母亲住在一起,就买了两个的仆人做些粗浅的活。
看门的老刘见他回来,立刻迎上来询问。
周密让他收拾出一间空屋,把马车里的伤患接进去,自己就先去拜见老母亲。
周母很诧异,她深知儿子的脾性,对公事一向不马虎,今天却意外地提前回家,便以为出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要紧的,娘,”周密连忙安慰道,“我把雍王府的侍卫接进来住几天,等他伤好就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