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热浪,拥挤的人群,和天南地北的口音,是杜博雅对北京的第一印象。
2013年,北京站每日迎送一百万人次。一个活了十七年从没出过省的小姑娘,裹挟在汗酸味儿的人群中,被身旁那些与自己差不多的大包裹撞来撞去,好不容易走到出站口,不知如何检票,还被门栏卡了一下。
小旅馆、落地团在站前广场上聒噪地拉客:
“九十一天!有空调!有热水器!离地铁就两百米,去哪儿都方便!!”
“故宫长城十叁陵!”
“老妹儿去哪儿,天通苑拼车走不?”
杜博雅狼狈又茫然。
四周像火炉一样闷热,她还被许多陌生人围着,胃里抽搐了两下,没忍住“呕”的一声,拽着她胳膊的大姐嫌弃地躲开,还引起了不少路人的侧目。
“……”她的脸烫得发疼。
无地自容的难堪,像过电一样流淌在背后上,全身的汗毛竖了起来。原来“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不是夸张修辞手法。
暑假末尾,各高校在北京站迎接新生,放眼望去一溜醒目的红色条幅:“北京理工大学”、“首都师范大学”、“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杜博雅背着大的登山包,手中拽着一个大红蓝编织袋,在“清华大学”前来回走了好几趟,心理建设做了一遍又一遍,也不敢上前。
最后还是辅导员见小姑娘在灼灼烈日下站得可怜,好心让学生给她送了瓶矿泉水,杜博雅才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她是来报到的。
·
清华有两种学生——天龙人和状元。
杜博雅能在高考状元堆里年年拿第一,她的智商能傲视地球上98的人类。
可惜这叁年埋头学习,在待人接物上毫无长进,见人时目光依然闪躲,说话时声音仍跟蚊子一样轻。
她是拿助学金和奖学金的年级第一,又是听话懂事的女生,于是各种琐碎的、磨人的、费眼睛的、跑腿的、辅导员和助教都懒得干的活儿,统统落在她身上。
有一次给系里干完活儿,辅导员随口聊起迎新,说她当时直勾勾地盯着“清华大学”看,还以为她是个早早辍学的打工妹。幸好啊,有老秦家的资助她,才没让国家就失去一个人才。
“——谁?!!”
杜博雅从来没接话接得这么快:“您知道谁资助了我吗?”
“哦,你不知道啊。”
辅导员有点惊异,又很快理解了。这姑娘只知道闷头干活,也不会借着干活与系里的老师们拉近关系,聊聊八卦,以后到了社会上是要吃亏的。
“喏——”辅导员怅然地指着系办门外,一个商业科技讲座的宣传易拉宝立在那儿,“周五下午,你就能见到恩人了。”
“恩人”在杜博雅像砚台一样浅的人生中占据得很深。每一次她路过寺庙祠堂,绑满红绳的树,爆放着水流的喷泉,都要祈求神明保佑恩人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她一定会好好学习,考上最好的大学,用最好的成绩来回报恩人。
然而亲眼见到恩人的这一刻,她意识到,这辈子都无法报恩了。
讲台上的男人既不是白发苍苍的老爷爷,也不是大腹便便的中年叔叔。
他还相当年轻,恐怕比自己大不了几岁。面部轮廓立体深邃,皮相却带着东方男人的斯文温润。台上台下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一阵阵熟男的性魅力迎面飘来。
杜博雅看着他,愣愣的,连呼吸都忘了。过了好一会儿,她瞄着四周人群里那些为恩人着迷的学生,一丝阴暗的窃喜滑过心尖。
——她和他们不一样。
——这个男人是她的长腿叔叔。
——她是因为他,才能站在这里的。
讲座结束后,几个活跃的学生冲到最前刷脸。
杜博雅鼓足了生平的所有勇气,也只够挤过人群。她不是想去他的科技公司实习,也不敢奢望要他的私人微信,只是想亲口告诉他:
——谢谢您的资助,我是清华的学生了,您的钱没有白花。
可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她全身像石化僵硬,喉咙痉挛,胃里翻江倒海。不断被身后挤过来的学生撞击,踉跄了好几下,差点摔倒。
恍惚中恩人好像往这边看了几眼,她希望恩人能看到她,又害怕恩人看到她。
讲座的答疑时间已经超出很久,学生们再意犹未尽,嘉宾也要退场了。
杜博雅全身发抖急剧喘息,眼睁睁望着恩人在簇拥中离开。心脏在胸膛里咚、咚、咚,一下又一下,跟击鼓鸣冤似的。
礼堂人去楼空,四周安静到令人窒息。杜博雅坐在第一排,缩着瘦楞楞的肩膀,搁在膝盖上的双手也紧握成拳。
懊恼,自责,憎恶。
她这种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见到恩人那种人了。
刚才怎么就不能再勇敢点!
“——杜同学。”
空旷的礼堂里忽然响起一
道极富磁性的声音——方才在话筒里放大,电流的杂音也无法影响到音色的华丽。像唱片机模拟声波空气的录音原理一样,已经深深刻印在她的听觉神经中。
杜博雅顿时石化了。
“你在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