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渚泽以东,是一片茂密的柳林,撑天蔽日。值这初夏时节,漫天的柳絮飘飘洒洒,如同洋洋飞雪。
而柳林深处的河堤侧畔,大批民夫正紧锣密鼓、热火朝天地地挖掘着,已然不声不响地在坡上挖出一道深深的引水渠,只待扒开堤坝,北汴河当中的水流便会汹涌而出,将偃王城一带地面淹没成一片泥泞的沼泽。
“齐克让人称仁德之将,没想到也用这般毒计,真是浪得虚名。掘开河堤,又该冲毁多少民屋良田,祸及多少黎民百姓?”一位粗豪紫面汉子冷笑一声,断喝道:“尔等助纣为虐,也不想被淹的人民里,可能就有你的乡亲故旧?有晓事的出降,不然就受老子手上这杆虎头錾金枪戳个透明窟窿!”
这是草军先锋官,黄巢麾下骁将戴小楼。他约莫四十岁上下,追随黄巢多年,黄巢还是贩盐巨商时,戴小楼就已跟着黄巢做事了,是黄巢军中较得力的人物。此前孟楷率人驰援,从“天刀”宋玦刀下救下朱温,戴小楼便曾参阵。
看戴小楼说话便知,果是熟谙生意门道的,粗中有细,一番言辞甚有章法。
但却没有半个人理会戴小楼,却是几支弩箭猝然不知从何处破风而至,攒射戴小楼周身,看其力道,必能透甲而入,若射实了,不死也要重伤。
但戴小楼手上虎头錾金枪舞荡起来,如同烈日熔金、漫天花雨,一时间金光晃得满天满地,弩箭纷纷被枪杆打中,坠落于地。戴小楼也不再分说,大步流星,穿林而出,挺枪杀向那片黑压压的人群。
顷刻便有一排甲士拨众而出,列成横队,挺剑抵向戴小楼,却被戴小楼荡开大枪,一枪扫飞一人,其余也被长枪逼得散开去。
这柳林当中,不利骑战,但步行使枪,不必保护战马,反而更利于突破甲士组成的密集剑阵。
“哈哈哈哈!三千越甲,不过如此!”
戴小楼抗声高喝,一招手,领着后边草军将士向泰宁军的工地猛扑过去。
正在此时,一声悠悠叹息,似自最遥远的时空中传递而来。
这一声叹,叹的是有生皆苦,叹的是滚滚红尘,叹世事无常,叹身不由己,叹息声极为幽微却又令人听得极为真切,心中不由涌起千头万绪。
戴小楼不由一怔,而后身躯便彻底停住。
他只看到一剑西来,一道霜白色的流光闪过,也不知那流光从何处出现。当那道戎装身影立定之时,戴小楼缺乏盔甲防护的喉关已经多了一个通红的血洞,鲜血涔涔流出,他嘴里荷荷有声,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而丈余外,一袭绀色戎装的男子,正持剑而立,低头看了看沾血的剑锋,甩了甩上边的血迹,于是血滴落下,剑身重又变得湛如秋水,不染一丝血痕。
而长空之中,一把素色折纸伞在柳絮飘飘中,悠悠从天落下,坠在林中,也无人看见它是在何时被抛上高天。
“人在说话的时候,也要分神看周围,不然可能会死。”
齐克让收剑入鞘,淡淡道。
他之前显然就藏在这柳林当中,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而当雪帅出手,这草军先锋戴小楼便全无防备,被齐克让一剑刺杀!直到死,戴小楼眼中都充斥着不可思议的神情。
草军队列中,朱温眼见齐克让这一招的威势,也不由心内感叹不已。
他曾面对雪帅的赞许,不以为意,认为对方不配点评自己。
然而数十年来“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苦修,以及无数次血火战场中积累下来的战斗技巧,便不是现在的朱温能够比拟的。
大唐四帅之一,“祁连雪霁”齐克让,至少手中的这把止殇剑,绝不是浪得虚名。
即使素以智慧自负,并不极为在意武将个人的力量。
朱温也不得不承认,雪帅的出场方式,实在拉风得紧。
让他有些羡慕。
齐克让一上来就斩了草军骁将戴小楼,令草军将士纷纷为之心惊胆寒。戴小楼做事精明干练,又骁勇罕见,在草军中也是有数的头领,地位比起来尚要高于此前朱温击杀的平卢军叶落凉。黄巢军征战数年来,也未曾折损过这个级别的人物!
“滚滚红尘一刹那,劫来无尽散天涯。”一道中气十足的嗓音随着厚实的大步声,倏然传来:“好一条止殇神剑,好一个惊霜剑法!”
一袭金盔金甲的草军大帅黄巢双手击掌,不紧不慢地踱步而出,神色从容。齐克让刚斩杀了他的爱将戴小楼,但黄巢那张俊伟阔面上却看不出丝毫悲戚之意。
“黄盐帅谬赞了。”齐克让微微一笑,拱手行礼道。
雪帅齐克让果然气度与其他官军将领不同,面对义军领黄巢,也尽其礼数,将黄巢视作一派宗师看待,而不是一口一个草贼地詈骂。
黄巢回了个礼:“惊霜神剑,号称‘霜寒三千界’。世人皆只以为是夸其气魄,但吾却知道,这是取自梵语‘三千大千世界’之意。方才雪帅那一招‘刹那永恒’,出招迅疾凌厉,杀人于无形,意境却悠远绵长,也是出自佛语刹那一词。”
“世人皆知雪帅昔年鄯州一役,击破吐蕃二十万大军,斩杀吐蕃高僧大德无数,被高原密宗目为佛敌。然而雪帅却也于佛法有深刻造诣,惊霜剑法一招一式,皆出自贝叶佛典。既然佛爱众生,怜悯苍生疾苦,雪帅却用这决堤之法,一旦水决,殃及与战事毫无关联的无辜百姓,岂不有干天和,又何曾切合释迦仁爱之意?”
黄巢学富五车,自然是儒门经典之外,佛经道藏也都烂熟于心,武学造诣自不必说,一来便指出了齐克让击杀戴小楼所用的招式,再昂然问,以佛家仁爱为大义施压,一下就压住了齐克让击杀戴小楼造成的气势。
夫战,勇气也。本来因齐克让这一剑而士气凋丧的草军,听得黄巢一席话,又士气高涨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只待跟随主帅与敌人血战。
齐克让却并不直接作答,而是反问道:“黄盐帅起兵以来,所到之处燃起战火,百姓流离,这也是为了仁爱吗?盐帅以儒门中人自居,当知儒家仁爱之心,与佛学一般无二。”
黄巢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如同洪钟大吕,声震山林。
“问得好!吾为天下兴利除弊,兴天下之大利,除天下之大害,何为不仁?”
齐克让道:“盐帅是以朝廷为天下之大害耶?”
“今日朝廷,贪墨横行,奸佞当道,人间尽是不平之事,苍生如被蛇蝎之毒。这样的浑浊朝廷,如何不为害?”
齐克让笑了笑:“今日的朝廷,无论如何怎么都说不上廉正清明。”
两军都为之大惊,不想齐克让身为大唐名帅,一镇节度,竟临阵抨击朝政,赞同黄巢的指斥。
“只是本帅也知道‘兴利除弊’一说,出自《墨子》。按照墨门之学,‘大国之攻?国也,大家之乱?家也,强之劫弱,众之暴寡,诈之谋愚,贵之傲贱,此天下之害也’。”
“如今朝政虽说有不明之处,却远没到多数人都活不下去的地步,当今圣人也绝非桀纣之君。盐帅要打碎这世界,但秩序要破坏容易,重建却难,大汉倒下,便是三国两晋南北朝四百年乱世,国家相攻,百姓骨肉涂于草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