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宫人们都认得接她这顶轿子,不但一路行来畅通无阻,偶然见到几个宫人都是远远就避开了轿子,若是来不及退避的,定然是扑通跪伏在了路边,恭恭敬敬送她们走出极远后,这才敢徐徐起身。
岑听南见了暗暗心惊,只道这孟贵妃果然是当今盛宠最眷的人。
朱红的宫墙厚重而肃穆,行走其中不见喧嚣,岑听南坐在轿中只觉死一般的寂静、枯燥。她只是走过这长长的宫门,便觉得一生活气都被生剥了下来似的。深宫那些无人问津的妃嫔们呢?
她们要如何才能捱过这漫长又凄冷的岁月。
花一般的年纪,便无声葬送了。
岑听南心头乱麻似的理不清,却不知瑶华宫中为了接待她这宫外来客,也是热闹得紧。
“窗棱都打开散气了,殿内布满了兰花,按照娘娘的吩咐也在角落处点上了银炭,将大殿烘得暖暖的,地龙也热着呢。只要这位姑娘不是心血来潮跳水里,奴婢都敢保证她绝不会受寒——娘娘,您瞧瞧还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么?”一个年长的嬷嬷微微弯了腰,轻声细语同榻上倚着的女子说着话。
这嬷嬷瞧起来慈眉善目,一看就是个好相与的性子。
“可她倒还真是个自己会往水里跳的性子。”榻上女子好似想起什么往事,敛眸抿了抿唇,霎时宫中琉璃都在这笑下失了颜色。
这位便是当今最受盛宠的贵妃——孟瑶光。
孟瑶光瞧着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住在这镶满金黄琉璃瓦、水晶玉璧为灯的华贵宫殿中,穿得却简单,只一袭月白色的宫装,面上粉黛不施,倚在榻上如扶风弱柳。
更像这俗世中的一轮清月,眨眼便要散去,真叫人觉得只有天上那高而远的广寒宫才是她应有的归宿。
岑听南步入这奢华迷醉的瑶华宫中,初初还被繁
华迷了眼。可只远远往榻上瞧了一眼,就再看不见别的了。
什么奢靡凡物,不过都只是用来衬这神仙一样不沾凡尘的女子的。
见她呆愣,倒是孟瑶光好脾气地先笑起来:“大将军真是将你养得极好。比幼时见到那小小一团的人儿瞧起来硬实不少。”
“娘娘还记得我?”岑听南对她心生亲近,见过礼后便大大方方直问。
孟瑶光目光落在她身上,却更像透过她看向了别处:“如何会不记得?那是永安十八年的宫宴,你父亲镇北有功,先皇为他特设的这场宴席……那时,你才三岁吧。”
“跟在你阿兄身后,那么小一点,路都走不稳。大将军怕耽误了开宴时间,想让宫女抱你,你却不乐意,把宫女的手甩开,把你阿兄也甩开。许是觉得被轻视了?你抬着头不肯服气,跌跌撞撞硬要自己走完那段宫门。”
“那模样,我现在都记得。”
被人说起自己都不记得的往事,岑听南忍不住低低“啊”了一声……她小时候就这么倔牛脾气??
孟瑶光轻笑着,继续讲:“那一年你父亲将边境线北移三十里,大胜归朝,先皇心头快慰得很。见你这样,不但没有斥责,反倒大笑几声,命令所有人都不许拦着你,要任你一个人走完——于是文武百官,就那么等着一个小豆丁走到她娘亲身边,才敢出声道贺大将军有了个不逊于他的好女儿。”
这段前尘往事,岑听南当真是丝毫记忆都无了。
从她记事起,她便只知自己畏寒是因为三岁那年的宫宴上落了水,天寒地冻的,等到被人发现时已经去了半条命,只有同样湿漉漉的孟瑶光呆在一旁——那时的孟瑶光,还只是当今圣上彼时的四皇子身边一个不惹眼的小宫女。
全天下的人都以为是孟瑶光救了岑听南。
可孟瑶光却避开了大将军的礼,她悄声告诉他们一家子:“救岑姑娘的人不是我。”
这么多年,岑府的人也没能从孟瑶光的口中问到救她的人究竟是谁。
等到孟瑶光从宫女变作高高在上的孟贵妃,便更是无从问起了。
一家人只能将这救命的大恩,尽数记在了贵妃头上。若有朝一日贵妃需要他们,岑府上下都当竭尽全力——自记事起,爹娘就是这样嘱咐她的。
可这些年来,孟瑶光盛宠不断,却实在是没有他们一家人替她卖命的机会。
难道,就是现在了?
岑听南在心中几番思量,对上孟瑶光有些虚无的眼神笑道:“若不是娘娘提及,臣都不知晓还有这么一段事。可见臣自小时起,就不大懂事。”
“你是很懂事的。被人推下水也不哭不闹,被救起来后命都快没了,迷迷糊糊却还知道同救你的人一个劲道谢——是以尽管后来满上京的人都道你娇纵,我却知道,不是这么回事的。大将军夫妇……将你养得很好。”
孟瑶光的声音落入岑听南耳中,不啻惊雷。
她猛然抬起头,这才发现满大殿的婢女不知何时已尽数退走,只剩贵妃与她面对面,轻轻聊起这桩前尘。
岑听南艰难道:“……我是被人推下水的?!这人为何要害我?救我的又是谁?”
孟瑶光却换了话题:“你可知我为何在今日唤你进宫?”
第7章喜鹊枝头闹(1)
为何在今日唤她进宫?
岑听南双眸微微眯起:“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当年是谁推我下水?这么多年,娘娘从未对岑家人提起过一星半点,定是有您自己的考量。可为何偏偏又在此时提起?”
就在父兄即将出征前一日。
突然同她讲起这桩陈年辛密,总不至于是深宫寂寥,贵妃闲得想找个人打发日头吧?
她直视着孟瑶光皎月般澄澈的眼,并不闪躲。
孟瑶光见岑听南这幅模样,心知今日若不说个清楚,这倔姑娘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孟瑶光:“推你下水的只是宫中一个再起眼不过的奴才,推你下水后便跳水自尽了。这么多年,我们也不知他究竟是谁的人。”
“这人,原也不是冲你而来。”孟瑶光轻叹一口气,“你不过是被殃及的池鱼。”
岑听南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她当然知道自己只是池鱼,可这池鱼也有自己亲密的家人,有原本很光耀的人生。池鱼被无故殃及,总有问一问为什么的权力吧?这个糊弄的说法,岑听南接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