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焘放下了字,双手落在膝上,目光却看向面前的年轻人:“这字用是汉初曹仲则的悬针垂露笔法,功力不错。”
李明夷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曹仲则是汉初的书法家,而张仲景是汉末的医学家,所以这幅字必然是赝品。
夸谢照真是夸早了。
王焘却似乎并未因此而恼怒,也没有退拒的意思。他慢慢卷起卷轴,将字装了起来,又将桌上那幅字拿起,递给李明夷。
“你送我一幅字,我也还你一幅。”
李明夷不明就里地接过来,纸上只有两行笔画端庄、笔锋收敛的行楷。
——不为良相,则为良医。
虽然有意藏了锋芒,但即便是李明夷这样的外行,也看得出这字风骨清正,功力深厚。
两相对比,那幅还算看得过去的仿曹仲则的字就相形见绌了。
只是这话,若说是王焘的自我评价,未免显得自负。可要说是对李明夷的期望,又实在太过突然,他自问自己还没有那么大的名望。
“……先生的意思是?”
王焘重新落座,拿起一块印着徽字的烟松墨锭,在砚台上慢慢磨着。磨好了墨,他将墨锭轻轻放在一旁,看向李明夷,唇角微微勾起:“裴之远说,你问过他一个问题。”
这话提得有些突然,李明夷却自问没什么可掩饰的:“是,我曾问过博士,行医之道,以何为根基。”
裴之远给出的答案是五行,而他回答裴之远的则是解剖。
就是这个问题的分歧,让他拒绝了官医署抛来的橄榄枝,选择了另一条孤独的道路。
“这是我的回答。”
李明夷一怔:“什么?”
王焘看着眼前的青年,微笑的脸上多了一分庄重。
“祖父王珪曾官拜宰相,为万民敬仰。我虽不曾为相,但也历任徐州司马、邺郡太守,而今从医近半百年矣。不为良相,则为良医,这便是我的道。”
不等李明夷琢磨透这句话的意思,王焘取下一支笔,重新开始写字。
这回递给李明夷的却是一封简短的小信,被折了两折,握在手中很轻。然而李明夷知道,张敛的清白,就寄托在这张菲薄的纸笺上了。
“你拿这信去找婴城,他会帮你。”
第18章这个时代最强悍的开颅工具
“让你找兄长?”
一瞬的讶异后,谢照慢慢以手托腮,似乎领悟到了什么。
“谢公力求速断此案,避免造成舆论沸扬。若是动到博士、助教等人,未免太瞩目了些。兄长如今无官在身,却是官医署中最可信赖的人,难怪王公要让你找他了。”
王焘的举动,看似有些突兀,但仔细揣摩,用意却很周全。
指派谢望,同时也带一层监督的意味。
毕竟,一个来路不明的游医,哪怕之前赢过谢望一次,也并不能让人完全信服。
谢照的话,其实在辞别王焘的时候,李明夷就已经想到了。在他脑海中盘踞不去的,却是这位医学大家送他的那卷字。
不为良相,则为良医。
为什么王焘要单独见他?
他又何必把亲笔题字送给一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
“走。”谢照行动力强悍,马上将刀一拍,大阔步朝着一个方向迈去。
李明夷收起思索,立刻跟了上去。
毕竟,眼下张敛还在大狱中,查案是第一要务,其余的只能容后再议。
两人一路穿过官医署,来到生徒读书的明学堂。朗朗诵读清晰入耳,谢照的脚步却不由停滞了一瞬,目光向后瞥去。
王公这个折中的办法倒是两全,只是这两人合作……真的可行吗?
他老人家千算万算,漏了一条——
这位游医,还有他的兄长,那可都是相当记仇的人。
“脉有三部,阴阳相乘。荣卫血气,在人体躬……”①
此刻的明学堂中,传来清朗的教诵声。
谢望穿一身与他人相仿的素色生徒服,周身打理得一丝不苟,手中拿一本古旧而平整的《伤寒杂病论》,从容不迫地念着。
他的目光,也专注而平静地落在手中的书页上,没有分出分毫给门外的不速之客。
因之前的赌约,他如今已经卸了助教一职,服制和寻常生徒没有两样。然而即便站在一堂挺拔的年轻人面前,一身清正自持的气度仍显得不群。
“兄长!”
为了避免激化矛盾,谢照很适时地按住了李明夷准备上前的步伐。
他自阶下一个身位跨上去,直接替李明夷把那份小信递了出去:“王公托我等转交给你。事情有急,你先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