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知味摸摸火辣面颊,知道无论是哀恳还是讲道理,都是走不通的了。他也知道接下来她要说什么,伸手止住她:“我有非跟她结婚不可的理由,这个理由,就是要为我的过去负责。”
“什么?”
“你说七年前,我也说七年前。”裴知味默叹一声,目光怔怔望着雪白的墙壁,“我放错病历,爸爸上了手术台,切口,分离左半肝后,发现x光片错误。好在爸爸经验丰富,所以没有引发手术事故。”
“你还记得!虽然没有出事故,病人活下来——可是这件事要彻查,你的前途就算完了!你爸爸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就为了你,昧着良心把事故隐瞒下来!你爸爸这么做为什么?他不是为了自己的名誉,他是怕你刚入行就留下污点!”
“当时的病人就是叶扬。”
“什么?”
“那个肝脏刺穿送来急救,本来手术成功可以活二三十年,结果手术延误,只活了两年八个月就去世的病人,叫叶扬。”裴知味冷冷补充,“他是伏苓的男朋友。”
门上忽然笃笃敲了几下,声音仓促急迫,进来的是伏苓,她脸色苍白,提着一个档案袋,气还没喘平:“我在你房间里发现这个——为什么叶扬的病历,会在你这里?”
秦晚舟猛地上前拽住伏苓,她手腕有力,目光却倏地灰败下去,像一瞬间老了十岁。
裴知味忽地笑出来,不是震惊,不是伤心,不是愧疚,而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如释重负。
裴知味记得七年前的那一天,手术完成后,等待父亲的裁决前,他走到医院的长廊尽头,窗外一树黄叶,像随风飞舞的黄蝶,翩然而坠,铺就一地金毯。
满满一街的深秋寒意,如同他当时寒彻骨髓的心情。
那时他望着窗外,想的竟不是手术失误的病人,也不是自己的前途,而是——树叶在空中狂舞,奋力飞翔,最后却逃不过坠落的结果。
伏苓夺门而出,裴知味跟着出来,路上车水马龙,车阵中走走停停。伏苓慌不择路,目光散乱不知投向何方。有一瞬间裴知味觉得她笑了,等他定睛看过去时,伏苓的目光却又极茫然,而刚才那转瞬即逝的小酒窝,好似只是他的幻觉。
旧梦不须记
之后裴知味来找过伏苓几次,都被她父母挡驾,伏苓就在房里,听到外面妈妈跟他说:“裴医生,事情到这个地步,我们两家也没有什么来往的必要了。要不要追究你,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事,苓苓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她干妈,叶扬父母年纪也大了,未必经得起这个打击。你现在找我们是没有用的,我们做不了这个主。”
“我来不是为这件事,有几句话我想跟伏苓说。”
“有什么话,你说给我们听,我们帮你转达也是一样的。”
“我,我能不能单独见见她?”
回答的是伏苓的爸爸:“小裴,我看你还是回去吧,现在这个样子,大家见面,也都很难做。”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门吱的一声开了,裴知味抬起头,神色欣喜,还没来得及开口,已被伏苓抢先道:“差点忘了,还有几样东西忘了还给你。”
在香港买的绿松石戒指,和他的工资卡,他不接,说:“你拿着吧。”
伏苓冷笑一声:“这算什么意思呢?”她把卡片和戒指塞到他口袋里,头也不回又钻进房里了。伏妈妈便打开门,朝裴知味笑笑:“你要见苓苓,现在也见到了,这可不是我们不让她见你。”
裴知味攥着那枚戒指,问:“文阿姨,我是说叶扬的父母,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他觉得这样问很不妥,但实在不知怎样问能算“妥当”,七年前的事故——如果定性为事故而不是掩盖过去的话,医院至少会对叶扬父母有赔偿。因为他的疏忽,父亲的掩饰,叶扬的父母连最后一点金钱上的补偿也失去了。他想起伏苓说叶扬几年病下来,耗尽叶家积蓄,到最后几个月,痛到极处时也不肯打止痛针——他觉得自己反正也是快死的人,何必让父母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
在认识伏苓以前,叶扬这个名字,对裴知味来说,只是生命中的一个符号,一个他永难抹除的污点象征,一把悬挂于头上提醒自己不能犯错的利剑。
而当叶扬的形象越来越清晰时,他心里埋藏多年的负罪种子终于破土而出,疯狂生长。
“还能怎么样呢?我们没把事情捅出去,不是想放过你,是怕他父母受不起这个打击。”伏妈妈冷冷道,“真看不出来,好好一个人,杀人不见血。”
“如果,方便的话,”裴知味斟酌措辞,“不知道有什么方法,能帮忙照顾一下叶扬父母的生活。”
伏妈妈冷笑一声:“现在想着要花钱了?早干什么去了,钱能换回一条命吗?”
三个人在门口僵持着,卧室的门忽然又开了,伏苓露出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妈,你别跟他说了。”
裴知味被赶走后,一连几天再没出现,文阿姨中途过来问,婚事筹备得怎么样,伏家二老不敢告诉她真相,只好用跟秦晚舟谈不拢暂时缓一缓的借口推搪过去。
裘安怀孕快要生产,因为赵启明要出差,嚷着要伏苓过去陪她。伏苓这边三个人要挤在一居室里,也实在不好住,便收拾了几件衣服去赵家住。伏苓的父母原来在学校见过裘安几回,听说裘安怀孕,一起去探望后,也答应让伏苓先在裘安那里住着,权当散心。
裘安隐约听说伏苓和裴知味两家父母见面闹得不愉快,一直没找着机会问个究竟,见伏苓神色不好,也不好开口。伏妈妈和裘安聊起产前产后的注意事项,最后聊到伏苓的事,伏妈妈因见裘安和伏苓还有叶扬当年都是同学,便把裴知味多年前失误致使叶扬的手术事故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说到最后眼泪直掉:“真是冤孽,苓苓的命,怎么就这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