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悲口中的“恩公”和“娘子”,想来便是暮尘所谓的“圣手伉俪”了吧。
萧晗兀自思索,忽然一道惊雷撕裂苍穹,午夜属阴,会让鬼魅的力量更为强悍,这荒庙若有人来犯,一屋子伤弱妇孺,到时候即为瓮中捉鳖。
暮尘布下一面屏障,仅许活人进出,转而叮嘱萧晗:“看顾好他们,亓官族应该还未全然遇害,我去一趟亡人谷。”
“好。”屏障上的金色波纹忽明忽暗,萧晗瞧悟悲命不久矣,便将躲在寺庙暗处的亓官楠领了出来,“见过师太。”
二人谁都不曾注意,妇人轻纱半遮面,唯露出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泪光。
悟悲的感激溢于言表,她扶心而躬,“多谢仙君……”
没一会儿,荒败的庙宇竟又闯来一人,萧晗掐指稍算,距离暮尘离开,刚好一炷香的时间。
屏障封门,他却能路行无阻,看来只是个过路人。乱世动荡,如果不收留他,多半活不过今夜,但萧晗总感觉隐隐有些不对,但又说不上来,他把灵力渡给悟悲,告诉众人抱元守一。
圣者失其鹿,天下魍魉皆可逐之。
接连数道轰鸣炸开天际,悟悲循声望去,远方乌云滚滚,怕是即将大雨倾盆,她摘下斗笠,叹道:“要变天了。”
“早变天了,现在厉鬼横行,敌不过啊!”男子适才跑累了,正喘着粗气歇脚,萧晗侧目香案上的那炷香,差不多燃尽的时候,迷雾中再次浮出几个人影,他们行至庙前,也是半死不活的模样。
“人多力量大,若有恶鬼来犯,咱们合力弄死它!”
不对,人多反而会出岔子。
萧晗清楚老鬼王的手段,人性莫测,生死关头为了苟活,前一刻尚且相安无事,后一刻自相残杀也未可知。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这座破庙就陆陆续续来了几十个人,男女老少皆有,或独自、或结伴、或拖家带口。屏障没有拦下任何人,显而易见,他们都是普通百姓,八成是被什么东西拐过来的。
人一多,场面就容易失控,七嘴八舌的,还有个不怕死的怂恿大家不要坐以待毙,吵得萧晗心烦,他薅起那厮的脖领子,压低声音威胁道:“再敢废话,仔细你的舌头。”
那人骇然地闭了嘴,周围顿时消停了不少,萧晗席地而坐,保存体力准备迎战。
这次连半柱香都没烧完,便有人不住惊呼:“啊!他身上这、这是什么东西啊?!”
最初入庙的那个男子痛苦地倒在地上,只见血洞遍布了整条手臂,萧晗撕开他的衣衫,发现黑雾正在以难以扼制的速度朝心脏袭去。
恶诅——千疮百孔?!
男子像提线木偶一般,张开双手就要朝人多之地冲去,萧晗瞳孔骤缩,一掌拍出,登时将他打到屏障之外,众人惊恐惶惶。
“这是什么病症?不会传染吧?”
“保不齐又是那个无名搞的鬼,自他来天涯山就没好事儿,我当时是不是说过不要留他?!”
“亓官翊的确宽仁,但也不该是人便救的啊!现在可好,不仅自己没得了善终,还拖累了我们!”
萧晗此刻正不动声色地盯着那个妇人,她身上有一股若隐若现的灵力,想来应该是施了幻象。那卑躬屈膝的外表之下,却是一副可贵的潇潇君子骨,他若没猜错的话,这妇人正是圣道的开山鼻祖——亓官翊之妻——甄婉。
众口铄金,亓官夫妇的所作所为,眼下尚未盖棺定论,她也委实不好以真面目示人。
可亓官楠自然也如旁人一样不曾察觉,眼前衣衫褴褛的妇人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母亲,萧晗摸了摸他的头发,“你去陪她说说话,好不好?”
“为什么?”
“兵荒马乱的,她一介女子该多害怕呀。”
亓官楠裹紧斗篷,把玄袍褪下递给甄婉,“这个给你。”
这恐是他们母子最后的团圆了吧。
萧晗负手而立,满目苍凉,四面八方同时传来更多尖叫,有人喊道:“快跑!这庙待不得了!”
他向外奔去,却被突然浮现的人影吓得瘫坐在地。面前的男子挺拔高俊,萧晗定睛细瞧,他的侧颈处微微泛着银光,是一种繁复而古老的图腾,此寓圣者得道。
“恩公……是恩公!”
“恩什么公?!他不是早被那个无名抓走了吗?现在是人是鬼都不好说!”
“对啊!如果是人,三更半夜何不进来避险?我看他是被屏障拦外边了吧!”
众人对亓官翊毁誉参半,萧晗担心父债子偿,正打算让甄婉带着孩子先走,却听亓官翊声音轻颤地唤了一声“娘子”。
他们顺着亓官楠的眼神寻望,发现了缩在角落里的甄婉。
“什么?!甄夫人在这里?”
甄婉怕牵连孩子,一把推开了亓官楠,萧晗趁机施法,噤声咒阻了那句混着泪水的“阿娘”。
“夫君……”
事已至此,躲藏无意,甄婉迈过门槛,沿着被雨水浸湿的石阶,行至亓官翊跟前。她没有诘问对方为何要揭穿自己的身份,只是静默地端详他削瘦的面庞,“夫君放心,一切安好。”
亓官翊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垂落的双手不停哆嗦,似乎是在违抗谁的旨意,“娘子,对不……”他伸出手,却因鬼魅之身不能越过,便隔着那扇华光流淌的屏障,与甄婉十指相贴,“我……”
一时间四下幽寂,再无人言语,偶尔有人低低啜泣。
然而亓官翊的脸倏地扭曲,他张了张嘴,在捯气的间隙慢条斯理地说道:“甄娘子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