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人可亡汉家天下,汉人自也能覆灭满清。
这天下从不真切属于某一个人,某个种族,此消彼长罢了。
君君臣臣,二者之间的关系明为上下尊卑,掰碎了说又何尝不是驾驭与掣肘。
皇帝虽存放纵之意,但并非昏庸糊涂。心中为那群汉臣冥顽不宁大为光火,理智上却绝不可能为个女人斩首朝中与自己作对的汉臣,毁了自己亲定的满汉亲善政略。
皇帝当机立断做出决定,自己拉不下脸对丑事让步,便借由太后之名,颁下懿旨——‘禁止汉人内眷入宫’,实则意为强纳臣妻之事绝无二次。
算是给朝野内外,汉人官民一个交代。
堂堂一国之君,兢兢业业,束手束脚活了大半辈子,头一遭肆意放纵结局竟如此堵心。恍惚间又回到了先帝猝然崩逝,自己幼继帝位,朝政大权被四大辅臣把持时的压抑过往,其中恼怒愤慨可想而知。
好巧不巧,大阿哥此时求见,上呈奏折,称八阿哥管理广善库的差事做得极好,应给予嘉奖。
皇帝随手把奏折丢上御案,眼角下垂,遮得双目沉沉,不怒自威,“你认为,朕该如何奖赏老八,把他往上挪一步?”
皇帝俯视大阿哥,现下所有人都怕他动辄迁怒,避之不及,偏大阿哥巴巴迎了上来。
“回皇阿玛。”大阿哥毕恭毕敬道,“八弟生母不显,能于两年前与四、五、七等三位阿哥一同封为贝勒,已是皇阿玛厚爱恩典。如今几位兄长尚无更进一步,获封郡王的可能,八弟自不能越过出身更贵重的哥哥们去,让皇阿玛为难。”
“依儿子愚见,八弟亦不缺金银外物添彩,自出宫建府办差后,心中最为牵挂的便是独居后宫的生母——皇阿玛不妨推恩给八弟生母卫贵人,就当全了八弟的赤诚仁孝之心。”
八阿哥生母卫氏,本是辛者库奴才,出身低贱。偶得机缘,诞下龙裔,但并不受宠,熬了许多年才只得了个贵人位份。
卫氏多年来一直安置在大阿哥生母惠妃娘娘的偏殿里,八阿哥幼时,也是由惠妃养育,与大阿哥长在一处。
大阿哥情真意切,把来前打好的腹稿流利道罢,却一直没等到皇帝的答复。心中忐忑不已,微不可察抬眼往上首小觑,斟酌再问,“皇阿玛意下如何?”
皇帝摩挲着左手上九龙玉扳指,喜怒并不形于色,心中却沟壑清明。
大阿哥这出,分明是借替八阿哥母子求恩典的为由,巴巴给他送梯子来了。免得他被那道懿旨架住,面上无光下不来台。
索性以恩赏八阿哥,推恩其生母为由,给他寻个找回颜面的由头。
皇帝沉沉往大阿哥身上落了一眼,不咸不淡做声,“传旨,册庶妃瓜尔佳氏为和嫔;册庶妃卫氏为良嫔;册庶妃伊尔根觉罗氏为春贵人。”
伊尔根觉罗氏正是小张夫人被偷梁换柱成春常在后的姓氏。
皇帝紧随那道代表退让的懿旨之后,选在这风间浪口上大张旗鼓册封她,就是要让朝臣,让整个天下都知道——君王,从不任人摆布。
大阿哥此行目的轻易达成,成功向皇帝卖了个好,告退离开清溪书屋时,步履生风,一派龙章凤姿的好气象。
殊不知,皇帝一直凝着他威武的背影,直到消失,目色深邃。
御前总管太监梁九功见状,悄无声息泡了盏六安瓜片呈上。
“梁九功。”皇帝平静问道,“你说大阿哥这招棋下得如何。”
梁九功一惊,想起皇帝在册卫氏为良嫔之前,还册了瓜尔佳氏为和嫔,心中隐约对皇帝的真切态度有数,遂只眼观鼻鼻观心赔笑道,“奴才愚钝,只看得出大阿哥心系君父,疼爱手足。”旁的半句不肯多说。
“油滑奴才。”皇帝毫无征兆变脸,倏然抓起温热的杯盏重重往地上一摔,怒不可遏,“朕让他自幼习勇武道,十三岁从征战场,此后任命前锋,随御驾亲征,参赞军机,累积军功无数,直至封王。如今他将近而立,却越发活糊涂了。堂堂七尺男儿,眼皮子竟落回到了内闱之事上去!”
梁九功心道‘果然如此’,嘴上忙劝,“万岁爷息怒!”
皇帝大掌摁住龙椅鎏金扶手,眸底精光黯淡,失望盛溢,“朕为何把十七岁的和嫔册在良嫔之前,连你个奴才都瞧出门道了。偏他愚顽,打着关爱手足的名义,邀功卖乖,实则无知无觉,只顾利己。如此,竟还敢厚颜自喜。”
受封和嫔的瓜尔佳氏出自上三旗,年方十七,钟宁毓秀,几月前才选入宫,在没闹出小张夫人的艳事前,就属她风头最盛,宠冠后宫。
皇帝把新人和嫔受封的位次排在入宫多年,并诞育一子的良嫔之前,轻视良嫔之意显见。
大阿哥是打着与八阿哥兄友弟恭的名义来找皇帝卖乖讨好的,但凡他存有半分对兄弟的真心,定然见不得皇帝如此欠妥的册封次序。
可从始至终,大阿哥不为所动,无知无觉的模样。
大阿哥不是个愚钝的傻子,否则这些年也不会仗着长子身份,纠结朝中势力,讨好君父,明里暗里与太子二弟别苗头,垂涎未来的至尊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