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里,陆阅川躺在手术台上,头、身上、腿上各处都缠着绷带,一动不动。
清桅跟着许宴轻手轻脚走到手术台旁,生怕动静太大吵到他似的。
她的视线侧过许宴,看清了躺在手术台上的陆阅川,这张脸仍是两个月前见到的样子,可每一处轮廓却像经历了风霜雨雪的重新雕琢——沧桑、虚弱、瘦骨嶙峋。
她看不出来他具体伤的怎么样,因为他全身上下都被不同程度的绷带缠着,像被束缚的木乃伊,毫无生机。他左小腿应该伤的最重,用简易的夹板固定着,绷带上血渍正以肉眼可见的度在向大范围的扩散。
清桅紧咬嘴唇,禁不住泛起眼泪,她有些承受不住的想张口呼吸,但她不敢,她怕那份同情与紧张便从眼里跑了出来。
许宴以为她是害怕,出声安慰,“不要紧张,跟着我。”
“是。”清桅整理好情绪,应声答道。
“虽然没有经过你的同意,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正式的徒弟了,不要给我丢人啊。”许宴笑说,试图缓解紧张的气氛。
“恩,我会加油的。”清桅看着许宴,水亮的眼睛异常坚定。
半个多小时后,许宴让人把其他两个外科医师请过来,去了隔壁办公室商讨治疗方案。清桅一个人留下给陆阅川清理伤口,她不是第一次做这项工作,但这次因为对象不同,她格外的认真仔细。
“……沈小姐?”熟悉的声音,有微微惊诧,陆阅川看着她好似才反应过来,唇角艰难的轻轻上扬,扯了一个淡淡的笑,“不对,现在应该叫弟妹了。”
清桅心里颤,陪着微笑,轻声说,“大哥,少说话,好好休息,一会儿可能还有手术。”
陆阅川闭一闭眼,算是点头知道了。
他缓缓转动眼珠,屋内略过一遍,视线落到她身上,眼睛里有着不解的疑惑,“这是回北平了?”
他说的是回,回家的回。
“恩,在和诚医院,等大哥好了,就可以回家。”
“回家……回家,好啊……”他抿唇一笑,眼底有着泪。从驻军到东北,他太久没有回家了,上次还是谈四弟的婚事,两三个月前,但也只在家里待了三天。
“大哥莫要多想,大嫂、父亲母亲都在外面陪着的,还有然然,今天过来的时候她就嚷着要来见你。”清桅心里抑制不住的疼,常年在战场的人,心里有多少期盼又有多少心酸呢……
然然……他错过了然然一岁两岁的生日,今年应该可以陪她,但舒婷只怕还会不高兴,他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他嘴唇之前被冻伤,干裂了好道口子,此时一笑便溢出血来。
清桅把棉签打湿后在他唇上沾一沾,他灼热的呼吸,缓慢而滚烫,“你还在烧,少说话,睡一会儿吧。”
陆阅川缓慢看她一眼,闭上了沉重的眼睛。
清桅从手术室出来时,陆璟尧几人仍等在走廊上,白舒婷见她出来立即冲过来问他,“阅川怎么样了?”
她握着清桅胳膊的手没轻没重,掐的清桅有些疼,能明显感觉她在颤抖,清桅轻声安慰道,“大嫂,刚做完伤口处理,具体情况还要等检查报告出来,再稍等一会儿。”
“好好,那应该不严重对吧?”白舒婷仍执着的要一句回复,就好像清桅只要说句还好、不严重,她就被赦了刑,能喘过气来。
但清桅不知道,她是真的没办法评估严重与否,“许医生稍后会告诉我们具体情况,不要担心,大嫂,会没事的。”
“恩,会没事的,会没事的……”白舒婷一个劲儿点头,嘴里喃喃道。
作为医护人员那句话清桅是万不能说的,但她看大嫂失魂落魄、惊慌难过的样子,她实在不忍心,还是多嘴了一句。
她看一眼父亲母亲,母亲神色紧张,眼里明显很是迫切的想要问些什么,但紧攥着手,硬是没说一句话,她不信任自己。
清桅没有多说什么,跟陆璟尧说了一声“我去洗手,一会儿再来。”
清桅洗完手出来,径直往许宴办公室去,她打算去喝口水然后去拿术前检查报告。
办公室的灯亮着,门未关严,灯光从里照出来,在地上拉出三角形的光影。
不是许宴,他现在还在会议室跟其他医生开会。她推开门,一道高大的身影背对着站在窗边。手指烟雾缭绕,窗台边的烟灰缸里堆了一小撮香烟头和烟灰。
红色的火光在玻璃里时明时暗,衬的他的眸光更显黯淡。
听到开门声,陆璟尧转过身,按灭香烟,望住她。干哑的嗓子出破布撕裂一样的声音,“情况很严重,是吗?”
“不太乐观。”清桅如实相告,她知道他等在这里是因为什么,也想让他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陆璟尧闻言,几欲开口说话,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音,转身又拿起一支烟,手有些抖,打火机按了三次才点燃。
“大哥左小腿伤的很重,且肌肉、肌腱有很大程度腐烂,感染时间长,导致他现在一直高烧不断,加上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目前只能等许宴和医生们的会诊方案,再做后续治疗。”
错过最佳的治疗时机……怎么可能不错过呢,他花了三天才在冰天雪地的山洞里找到他,看到他奄奄一息蜷缩在石缝中的时候,他吓的心跳都停了,几乎是憋着一口气跪扑过去,摸到他微弱的呼吸,才重新喘过气来。
他看着他满身是伤,血染透了衣服,他根本不敢碰他,甚至不敢想象大哥一个人是怎么熬了那绝望的三天。
“会有生命危险吗?”他嘶哑的声音有明显的颤抖。
清桅心房微颤。
但她没有回答,有些错误犯了一次,就不能再犯,尤其这个人还是陆璟尧。
她走到陆璟尧面前,和他目光相对,温柔的星光在眸间流转,时间被无限地拉长。
良久,清桅抬手附在他手背上,纤软的手指在被血染的脏乱的绷带上摩挲片刻,轻声说,“我帮你换药。”
清桅替他解开被血渍、泥水浸染的面目全非的绷带,入目是一双龟裂斑驳的手,布满密密麻麻的伤痕,划伤、冻伤,红紫青肿,没几处好的,就一眼,清桅就瞥见了他在生死边缘挣扎时的残忍。
她无法想象如果今天躺在手术台上,奄奄一息的人是陆璟尧,她会怎么样?
她想都不敢想。
但她也怎么都想不到,千帆过境,有一天命垂一线的人不是陆璟尧,而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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