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喜不自禁,又对她笑道:“我看你还回不回家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久算什么,说了那么些无情无义的生分话吓唬我。从今以后,我看谁还敢叫你去。”
袭人听了,就冷笑道:“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
宝玉笑道:“就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就走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走了你也没意思。”
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难道作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人活百岁,横竖要死,这一口气不在,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
宝玉听见这话,忙捂住他的嘴,说:“罢,罢,罢,不用说这些话了。”
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听见奉承吉利话又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尽情实话又生悲感,就后悔自己说冒撞了,连忙笑着用话岔开,只拣宝玉平时喜欢谈的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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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问他春风秋月,再谈到粉淡脂莹,然后谈到女儿如何好,又谈到女儿死,袭人忙捂住嘴。
宝玉谈得正高兴的时候,见她不说了,就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得好。那些个臭男人,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还不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才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把君置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才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把国置于何地!所以这都不是正死。”
袭人道:“忠臣良将,是出于不得已才死。”
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着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能和武将比了,他念两句书就装在心里,要是朝廷稍有瑕疵,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给他。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得得时了。”
袭人忽然听见这些疯话,忙说困了,不理他。
那宝玉才合眼睡着,到第二天也就忘了。
一天,宝玉因为各处玩得腻了,就想起《牡丹亭》的曲子来,自己看了两遍,还不满足,听说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中有个小旦龄官唱得最好,就特意出角门去找。
只见宝官玉官都在院子里,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地让坐。
宝玉就问:“龄官独在那里?”
众人都告诉他说:“在她房里呢。”
宝玉忙到她房里,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动都不动。
宝玉平时和别的女孩子玩惯了,只当龄官也和别人一样,就进前来坐在旁边,又陪笑央她起来唱“袅晴丝”一套。
没想到龄官见他坐下,忙起身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我们进去,我还没唱呢。”
宝玉见她坐正了,再仔细一看,原来就是那天蔷薇花下划“蔷”字的那个。
又见这情况,从来没经过这番被人嫌弃,自己就讪讪地红了脸,只得出来了。
宝官等不明白为啥,就问原因。
宝玉就说了,然后出来。
宝官就说:“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他唱,是必唱的。”
宝玉听了,心里纳闷,就问:“蔷哥儿哪去了?”
宝官道:“才出去了,一定还是龄官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
宝玉听了,觉得奇特,站了一会儿,果然看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个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地往里走找龄官。
见了宝玉,只得站住。
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会衔旗串戏台?”
贾蔷笑道:“是个玉顶金豆。”
宝玉道:“多少钱买的?”
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
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房里来。
宝玉这时候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就想看他和龄官咋回事。
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起来,瞧这个玩意儿。”
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买了雀儿给你玩,省得天天闷闷的不开心。我先玩给你看。”
说着,就拿些谷子哄那个雀儿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
众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独龄官冷笑了两声,赌气仍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