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哥的真心,是为他付出一双腿;他爹的真心,是经年累月的期望和失望;他母亲的真心,是不问缘由密不透风的私爱偏袒。
这世上最重是真心,最让人想要逃离的也是真心。
“软香玉,你真的知道真心是一件让人多承担不起的东西吗?”他一旦冷下来,那副凛若寒霜的模样就与平时判若两人。软香玉当时不敢再说话,由得他毫不留恋地起身,推开门抬脚出去了。
走廊上坐着个琴师,对着熏香烛火,已在那演奏了半天。傅玉行本来已走过去,又停下脚,抬着下巴,“你弹的是梅岭派郭可久的曲子?”
琴师原本只是自我陶醉,来往的恩客美人没有多看他两眼的,现在听到有人竟然识得他的曲子,大为惊喜,又见对方是有名的傅二少爷,便抱起琴来,既讨好又不无得意地笑道:“傅二少爷好琴品!这正是失传的《梅岭琴操》上的曲子。我将其重新打谱,精研数年,好不容易才使得这琴曲重见世人哪!”
傅玉行却冷冷笑一声,“梅岭派琴讲究的是自由灵性大道至简,你这一味的以技炫人手法油滑,一半指法又是错的,论技艺论琴理没有一样到家,弹得人心里发烦,趁早别吃这碗饭了!”
那人吃他寥寥几句却剜心扎肺的挖苦,一张脸登时红得要爆开,坐在那里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话。
傅玉行重新来到太阳底下,阳光照在人身上,白茫茫的一阵刺眼。
无聊。
那种无聊,不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情绪上的无聊,是一种生命漫长无所寄托的无聊。什么都是假的,什么都是虚无。
他心里烦躁,看什么都不顺眼,就在这时,隔着人群看到了街角处的赵蘅。
赵蘅正在街边看一只砚台。
她倒不是要买,玉止的文房用具一向是专府定做,街市上的总嫌粗糙些。不过这摊子的砚台有些特别,肚子是中空的。守摊大娘告诉她,把砚台肚子做大,里面挖空,这样可以填些热水或炭火进去。
赵蘅觉得这办法好,天气冷时玉止的墨水总会冻住,有了这法子书写就方便多了。
大娘也是热心肠,赵蘅虽不买,她也告诉她做这种大肚子砚台最适合的材料。赵蘅一边听一边点头,笑道:“我回去之后也照着样子试试。”
大娘也笑着说娘子对你丈夫真是有心。
赵蘅听了,低下头轻轻地笑。那种笑容是即便什么也不说,也能让人感到她心里珍视的甜蜜。
傅玉行就远远看着。
看样子,是跟他哥哥和好了?
那女人永远只有在他哥的事情上,才露出这种小女儿态的一面。
可他一看到她那副样子,就觉得碍眼。
赵蘅是他最厌烦的那类女人,什么都认真,什么都奋力去抓去够,活得如此用力。她从他面前风风火火地走过,然后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其实看得出来,她待他大哥真心的好。可他就是讨厌,心里烦躁,有种将那笑容一把揉碎的欲望。
头顶传来一阵隐约的琵琶声,有冰雪般的清心之感,恰在他焦躁时荡进心里。声音在闹市里不明显,只在人群之上细细飘着,游离于世间外,被他捕捉到了。
寻声看去,対街的望月楼上正临窗坐着一个女子,怀抱琵琶,手指轻拨,目光似有若无望向远处,脸上有种落落难合的神态。
弹的曲子叫《寒江独钓》。琴艺倒是好,能把这曲子弹出几丝真味来的人不多,可惜曲调太清冷,在场没多少人真正在听。
“哎呀,傅家二公子今日居然大驾光临了!”望月楼老板娘一看到傅玉行慢悠悠过来,大喜过望地招呼。
傅玉行由着她聒噪,自己沿着琴声一路登上缓缓二楼,“这弹琵琶的,是你们新来的歌女?”
老板娘满意地笑道:“是新买的,调教了一年多呢!”
那琵琶女坐在人群之中,却有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眼神和曲子一样冷艳。有个醉眼熏熏的酒客逗了她两句,她也全然不理。那客人又生气了,骂起来,嫌她弹的曲子太单调,一定要换首热闹的。
那女子瞥他一眼,不说话,只是换过指法,果然弹了首快曲。
傅玉行一听就笑了。
弹的是《诗经》里《相鼠》一曲。诗三百大多舒缓轻灵,只有这一首情绪激昂,因为就是首痛骂权贵的曲子,整首诗翻译出来就是:这臭老鼠真不要脸!
欢场女子,他见过欲擒故纵的,多数也不过拿来做点调情的小手段。这么实打实把厌恶排斥写在脸上的还是第一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