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留下刘凤褚一个人在原地,也不知是不甘心,还是在沉思,到后来,忽然没头没尾笑了一下。
不久,刘家药铺的匾额便从各处门楣上被摘了下来。临街大敞的五扇金漆大门全部换成了乌木门;雕金描花的四方百眼大药柜搬出门,清漆的黄花梨药柜搬进来;门口挂上淡青色的丝绸幌子,随风飘动。众伙计每日一早出出进进爬高爬低,洒扫粉刷,一片繁忙。
门口有几个坐在那里打扇喝茶的,被红菱一把扭起了耳朵。“你们几个,一早上光看到你们坐在这里偷懒,再不干活饭也没得吃!”
那几人疼得呲牙咧嘴,等红菱走了,悄悄在背后议论:“哪来一个婆娘,怎么这么厉害?”
“人家可是这药铺的监工哪。”
那人一听就乐,“这傅家还有心招个漂亮娘们儿来管事?”
年纪大些的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他家能有今天,还真就靠娘们儿说话管事呢!”
“傅玉行,”赵蘅冷眼看着面前的人,大有不满之色,“你如今说起话来,还真是一是一二是二,容不得别人置喙了?连我你都要安排吗?”
她一发脾气,傅玉行便接不住,立刻识趣投降,“大嫂,你这样说话我怎么担得起?”
“那你不让我插手药铺事务是什么意思?我问你,宣州药市行情,谁有我了解?应急突变稳定局势,我输给谁?论酬应往来拉拢人脉,哪一步我又做得不好?你倒说给我听!”说得气了,一把打掉他无意中挡在面前的手,走到柜台后转身瞪着他。
傅玉行还是笑,心甘情愿的,“我当然知道大嫂你有本事。我只是想你今后能过点安逸享福的日子,不用像从前那般操劳吃苦。”
“你就是要我从此后正事不做,本事不学,每日就吃喝玩闹过傻日子。”
“这不好吗?我该侍养你的。”侍养,晚辈对长辈的敬奉回报,说出来天经地义顺理成章,只有傅玉行自己知道这顺理成章背后是怎样既“不顺”又“无理”的私心。他心底有种异样的感觉,很希望把这个人藏在一处精致安全的小天地里,让她不受风吹不沾风雪,可他又清楚,她会拒绝这种被豢养的无处消磨的生活。
赵蘅果然翻个白眼,“谁要你养?哪天你死我前头,我还跟着饿死不成吗?”她如今对任何人都客气有礼,唯独对着傅玉行一不高兴就发火冒气。
红菱正指挥两个伙计搬走瓷罐,一回头,就看到他们两人站在黑漆描金的药柜前,一个仰着头气冲冲说话,一个倚柜抱手,垂首含笑,眼底是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柔情。
吵几句又熄了。赵蘅踮脚够不到药柜顶端的药罐,傅玉行一边说话,一边从她身后抬手替她拿了。她打开药罐递过去,傅玉行便低下头嗅了嗅,然后和她说什么,赵蘅又点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枝蔓,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明白对方意思。
红菱忽然觉得,他们像是从一块遥远背景里浮出来的两个戏台上的人——才子佳人的戏码。
这念头兜上心来时,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只是那戏中人浑然不觉。
元丰十五年,宣州城南大街,曾经的傅家养心药旧址上重新竖起高高的招牌,挑起彩线灯笼。百年药铺重新开张,店面甚至比从前更宽敞气派,从街头到街尾占了七个开间。宣州城大小药商都来道喜祝贺,一条街上黑压压站了一地围观百姓。
“这刘家药铺如今是什么人接的手?”
“你还不知道啊,就是原来养心药堂的二公子,人家把祖产又赎回来了!”
“啊,就是那个傅二?他不是死了吗?”
“诺,你看那台阶上,王掌柜正在作揖的那个不就是吗?”
喧嚷之中,那块重百余斤的黑漆清油大匾在众伙计齐力之下缓缓升起,重新被挂上高高的房檐,“养心药堂”四个大字仍旧醒目,又因重新油过,更显出一种久远而新润的光泽。
上匾时,傅玉行就站在石阶下,仰头将这一幕无声地看在眼里。此情此景,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喜悦之色。
同年,傅玉行被选为宣州药会会首,将宣州药市重新整顿,又在城周乡间各处也开设分号,广施仁药。如今的宣州药商无论年长年少,见了傅玉行,都会垂下肩膀躬下身子,真心实意地唤一声“傅公子”,就像他们曾经对待已故的傅老爷和大公子。
这一段浪子回头东山再起的故事,几年间成了宣州人口口相传的佳话。
人们喜欢浪子回头,因为其中有改过自新的德化,有东山复起的振奋,有一波三折的传奇,而傅玉行这段故事中,又掺杂了寡妇嫂母不离不弃、将小叔扶持成才的隐线,既有浪子,又有烈女义妇,大大满足了人们对一段传奇的胃口。每每人们在津津有味将这故事讲完一番后,还意犹未尽地拈着胡须,来上几句道理:可见浪子回头,为时未晚哪!
傅玉行听了,也唯有一声苦笑。
浪子回头为时未晚,于旁人来说浪漫而轻飘的八个字眼,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背后是怎样不可消抹的代价,怎样的切肤之痛。
又到春天,破落多年的傅家祖宅终于修缮完成,赵蘅和傅玉行在一个杏花漫天飞落的日子重新搬了进去。
宅园被火烧过,又被刘凤褚接手改做游园宴乐之所,如今尽管试图复旧如初,终究无法完全找回原来的模样了。
过垂花门,穿过抄手游廊,一路走过假山花园、桑榆院、栖凤院、漪澜院,书房后面有药圃,种着薄荷、茯苓、白芷……进去前会先看到一面写着“静气养神”的木匾。到了园林处,还是那片种着一排水柳的碧波池,旁边修着二层水榭——赵蘅和傅玉行曾经大打出手的地方。
不知不觉,竟已有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