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道怜自然不明白这话背后的内情是什么,老杂役也不明白。
学堂中还有个十岁出头的女童,扎着绿丝带,在一张小桌上临帖写字。方道怜问起怎么还有女学生,老杂役怀着心酸感激,说这是他的女儿,一年前冬天他们父女饥寒交迫,本来差点要将女儿卖进青楼做小丫鬟,是傅公子路过时看到,把人赎了下来,安排他在这义塾里做个杂役,让他女儿也跟着读书写字。
“傅公子说,女孩家多认得几个字,也多一项本事,往后若是伶俐,可以到他们柜上做个账房。至少不要让她落到那种糟蹋人的地方。”
方道怜听了这话,分明是想到了什么。她将那女童又看了许久,然后问:“他人在哪里?”
傅玉行这时已经来到山后,独坐在一片松柏下,面前葬着两座坟冢。
方道怜先是远远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走过去,发现那两座碑上没有名字。
“里面葬的是谁?”她第一次主动同他问话。
傅玉行道:“也是我从前对不起的两个人。”
不知怎的,方道怜心里似晦似明地闪过一个念头。她多年来仇恨的那个傅玉行和她眼前的傅玉行已不是同一个人。他坐在阳光下,连周围的阳光都漂浮着一丝沉郁。
她竟有一瞬间觉得他是很可怜的。可一个女人去可怜一个男人,岂不是天底下最犯蠢的事情吗。
第六十二章痴心错付
方道怜渐渐以为,傅玉行对她和对旁人是不一样的。
外人面前,她看过他有时冷峭,有时戏谑,有时还会听到那群伙计在他面前大惊小怪:“二少爷,你心眼未免太坏了!”也不知他究竟干了什么。
可每当方道怜出现时,傅玉行原本的表情就会柔和下来,变成她最熟悉的那种态度。
无论她对他的示好是如何冷淡,如何扭头就走,他永远把那份温和留给她。方道怜一次次听着身后的人明里暗里说她不知好歹,再一次次听到傅玉行维护着她。她自己并未意识到,她不知不觉已经接受了一个事实:傅玉行是呵护她,珍视她的。没有理由,更没有底线。
换季的雨最是不讲道理,午后间忽然就绵绵沥沥下了一场,将人困在屋内。道怜坐在窗边,托腮朝外望去。院中本来种了一丛芭蕉,因她睡得浅,嫌雨打芭蕉声夜里扰她入眠,傅玉行几日前特意让人将芭蕉移掉了,换成安神的薄荷与合欢树。
鼻尖闻到湿润的水气里渗着薄荷的凉意,道怜忽然问了一句:“二少爷去哪里了,今日他不是在家吗?”
屋里的小丫鬟一听,有些警惕,不知道她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个,上一次下雨她就把二少爷关在门外,谁知又有什么突发奇想折磨人的主意。“少爷大概到药圃去了。”
道怜也没有什么反应,唔了一声,又继续托腮看着窗外。
忽然,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给别人听,她喃喃道:“这雨下得突然,他该是没带伞吧。”
她对丫鬟道:“拿把伞来给我。”
半透明的油纸伞撑开,从连翘花树下走过。新雨落在花瓣上,花瓣落在伞上,整个世界都是晶莹的雨珠,鹅黄的花瓣。她带着有点轻盈的心情,伞轻飘飘的,脚步也轻飘飘的,提着裙摆,一路迤逦着走上湿润的青石台阶,找傅玉行去。
傅玉行不在药圃,她在假山高处的憩云亭上找到了他。他站在亭下一从紫丁香前,伸出手,抚弄着一小簇纤细的花结,雨雾把淡淡的白紫色抹出一片氤氲的凄迷之意,不知是不是同样烟雨笼罩的缘故,他低头看花的侧脸也显出几分寥落。
他察觉到有人,发现是她时,再次将自己的神情换成了关切的询问。
方道怜说,她是来接他回屋躲雨的。
她心里有些犹豫,该不该把手中的伞往他头上倾斜去,这样两个人就在同一方伞下了。鹅黄色的伞,鹅黄色的两个人的世界。
她以为这样说傅玉行会高兴,想不到傅玉行没有她意料中的反应。他问:“你,在等我回去?”
那一瞬间,她清清楚楚看到,当她朝他迈出一步,傅玉行眼中一闪而过的并非喜悦,而是一种讶异,那种讶异表明,她所给的温柔并非他所期望的,那完全不是一个喜欢自己的男人面对示好时候会有的反应。
她突然感觉一阵冷风吹头,一下清醒起来,她立刻退回线后并改口:“也不是,只是为了和你说,我不喜欢窗前薄荷的味道。你叫人挖走罢。”
傅玉行的态度还是那样,她说什么都好,什么都应,温温柔柔的。
回去时,玉行自觉走在前面,保持着她一贯要求他维持的疏远距离。她原以为他们会撑同一只伞回家,但结果并不是这样。
她庆幸,她这一步没有走得太明显,完全可以及时收回,不至于太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