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云先是捂脸,紧接着肩膀发抖,身体渐渐蜷曲,不时发出凄厉地叫声。我眼看她浑身烧起紫红色火焰,越燃越烈。“砰——咚”一声巨响,是贾辛直挺挺地从二楼跳了出来,从天而降,立时朝段云而去。
我吓到后退数步,直到小道士拔出桃木剑站出来,心里才一松。
贾辛在离段云一臂远的距离停下,直直抬起双手,僵硬如铁爪的十指轻轻触碰段云的脸,极其缓缓地上下移动。我知道他想为段云拭泪,可他的所有关节无法弯曲,笨拙地像个机关失灵的木头人。他试图安慰她,但永远无法拥她入怀。
即使如此,段云身上的紫火焰还是慢慢熄灭,恢复原样。
小道士长吁一口气,责怪我:“你刚才对段云说的话太过激了,不要忘了他们不是人,仍会随时失控。”
“你也知道他们不是人,你对他们,为什么比对我还关心?”
小道士皱了皱眉:“我不想吵,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
我反问道:“你当我一向不懂得看眼色好了。我请问一句,你看不看得出来,贾辛不投胎,是想留在教坊司,一直陪着段云?”
小道士飞快地瞥一眼段云,沉声道:“方烟,这个玩笑不好笑。”
我立马回嘴:“你为什么这么护着段云,她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我说出来的就是笑话?”
小道士真急了:“难得消停了一天,就好了这么一会儿,你又要闹?”
“我才是真的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强迫他去投胎。他们俩生前没有福分在一起,受尽苦头,既然现在一个成了僵尸,一个变了鬼。”我指了指贾辛和段云,“他们情投意合佳偶一对,你别皱眉,我不是在挖苦讽刺——是,待在教坊司苦是苦了点,日子也不会太长,可也不妨碍世人什么。大不了就是一起灰飞烟灭,何苦非得经历一次死生相隔。”
贾辛适时地仰天长吼,仿佛在应和我所说的话。我挑眉看着小道士,那意思是我一点没说错。
“不行,不可能。”段云终于说话了,带着几分颤音,“我生前连累他许多,不会再做同样的事。”
我耸着肩对她冷笑:“我看不懂你,段云,你明明有贾辛可以陪在身边,别装模作样说你不想。且这也是他的愿望。你偏要一脸为难,假惺惺让他去投胎。你所谓的不拖累,对他好,不都是因为你内心愧疚吗?”
小道士赶紧冲到我和段云之间,又回头对段云说道:“方烟不懂事,你冷静点,不要动气。”
我刚要爆发,突然间,小道士趁这回头的瞬间,立刻扔出一根捆尸索,段云接过后绕在贾辛背后,两人十分默契地套住贾辛。捆尸索曾被黑狗血浸泡,附有镇魂铃,对僵尸都是极为强力的束缚。
贾辛动弹不得,唯有不住地挣扎和嘶吼。这一次,轮到他浑浊的双眼中涌出泪来。
我呆在原处,贾辛泪珠缀成串,像一条细线勒住我的喉咙,令我喘息困难。
小道士将僵尸绑在废弃门板上,完毕之后,走过来对我说道:“方烟,同生共死可能听起来很不错,可投胎才是每个人最好的归宿。”
我盯着他,心头被哀云笼罩,一时无言。
第17章道不同
“阴阳推运兮,劫数更迁;生死周流兮,孰愚孰贤。轮转无穷兮,上玄造化;未出三界兮,拘于神变。魁(鬼勺)斗兮,(鬼甫)魒西转;(鬼雚)向南辰兮,魓北面。”
贾辛像待宰的黑狗被五花大绑,口中塞满生糯米,呜呜地嚎叫挣扎,招魂幡在上空飘扬。在他前方不远处,小道士正全神贯注念诵招魂经文。
我见小道士身上不再是平时常见的简单道衣,而是一件黄色对襟忏衣,衣长及腿,袖长随身,衣服后背绣有阴阳八卦图,束发为髻,头戴偃月冠。
第一次见他这般严肃认真地设坛作法,加上换装,简直不像我之前认识的小道士,而是一位不可直视,不念旧情,不在凡尘中的得道高人。
小道士紧闭双目,细碎的汗珠不断在鬓边冒出,口唇开闭启合愈发迅速,咒文越念越快:“阴灵阴灵兮,茫茫没没;阳魂阳魂兮,碌碌悠悠。天地明兮万鬼潜,天地动兮万鬼爽。天地灵兮万鬼长,阴阳运兮神鬼享。”
自上回从教坊司将贾辛捉住,小道士和段云便日夜轮替监守在义庄,以防止贾辛再次逃跑,或玲珑前来捣乱破坏。
天光一熄灭,手执长剑的段云准时现身,伫立在义庄门口,神情比她舞剑时更冷漠,更凛然不可侵犯,且不准许我进去。我唯有透过破碎窗棂缝隙,看一墙之隔的贾辛在里面辗转无措,低声哀鸣。我不明白段云是如何做到连一次头都不回,连一眼都不去看他的。
“想象自己善良无私,目光远大,会让你感觉舒服一点吗?”我问段云。但后者对我置若罔闻,我问多少次,她也从没有回过一句半句。她一个字都不再对我说。
反而是小道士再三要我别用言语去刺激段云,他希望我能尽力去体谅这么一位“可怜的女人”。我乜斜着眼睛看他,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被教坊司的女人灌足了迷魂汤。
段云“可怜”地把贾辛推出去参加科举,“可怜”地将僵尸贾辛带回教坊司,如今十分“可怜地”求小道士为贾辛超度。看似她舍己为人,实则对贾辛招之则来,挥之即去。在我看来,真正可怜的是贾辛,他在段云面前何曾有过反抗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