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脸”也跟着我一同飘落在地——居然是一幅四尺竖开的画像,纸如雪白,画中人栩栩如生。
我才明白,方才画像挂在墙上,因风吹而落,却被我心烦意乱地误认成什么可怕的鬼怪。
缓定好心神,我才敢捡起画像细看,画中是一妙龄女子,背对观者,头微侧,淡眉薄唇,杏眼含嗔。她清瘦窈窕,白衣赤足,外罩青衫,头顶挽一小髻,以青带束之。青衫女子右手朝下作剑指,而左手持剑于身后,握剑指天。剑柄系着长长的白色剑穗,在黑发青衣衬托下,格外显眼。
画师笔触极为细腻,将画中人瞬间的动作留住。隐约可见的发丝蜿蜒游走于纸上,或在耳边,或在面颊前缠绕。因着飘舞的发丝,扬起的裙角,不难想象青衫女子用剑时的英姿。
画左上方,有两行题诗:云刃何泠泠,飞泉漱玉鸣。诗下红印,乃是“贾辛之印”。
我盯着青衫女子的侧脸看,不觉入了神。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闯入脑海:刚才画像吹来时,与我近在咫尺时,明明是四目相对,是一张正面的完整的女人脸。而此画中,女人仅仅是侧脸,更只能看到一只眼睛。
是我记错了,眼花了吗?还是这幅画有古怪?
想起挨打哭泣的女人失踪,我连忙脱手将画像扔出,会不会她就躲在画里?就在画像离手的那一刻,诡异的蓝色的火苗从画像中间窜出,一点一点吞噬掉女人的脸,接着是整张画,白纸成了灰烬。
随手一抹,发觉额头满是汗,并不是吓的,是太热了。房间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火焰山,而房间里的所有东西,包括我都在其中被炙烤着。
“走水啦,走水啦,快跑!”我先是一惊,居然还有其他人在么,接着便不顾烫手扑在被锁住的门口大声呼喊:“救命!有人听到吗?救命啊!”
门外尖叫声,救命声,推搡叫骂声逐渐乱成一团,根本无人理会这房间里的我。浓烟滚滚,火舌已经舔上房梁,张牙舞爪随时要吞下一切……
月夜之下,树影绰绰,极美的女人在废墟与荒芜之中忘情舞剑。剑光似星光璀璨,紫衣如湖莲摇曳,美而不艳,清雅动人。
初看只觉得她舞姿轻盈,像一朵小小紫花被风吹入池塘。再细看去,才发现她的一招一式外柔内劲。每至亮相时,动作干脆利落,只留剑尖微微颤动。
起势,跃空,腕轻转,剑花挽。
一朵,两朵,三朵……数不清的剑花缭乱。
再挥下,剑气郁然而后勃发。
其招如迅雷瞬逝,其势如暴雨磅礴,剑声破空,将地上枯叶接连弹起,又此起彼伏落下。
剑舞渐入佳境,剑光缭乱眼球。她不再是随波荡漾的落花,不再是随风飘扬的弱柳。她只是一心一意狂舞,渴望用手中长剑证明,她绝不是的。
紫衣蹁跹,剑光连绵不绝,将她本就苍白单薄的身体笼罩,成了一缕由浅紫色霞光深深裹挟的缥缈浮云,明明风吹即散,却还敢与骤雨迅雷相抗。
这就是段云,柔情,刚烈。我方才说过的梦境,段云却说自己毫无记忆。可结局不会更变,很显然,突如其来的大火“保全”了她最后的清白——等贾辛回来。不过,假如没有大火呢?我也没有一丝怀疑,这个女人还是会选择自戕。
此时,僵尸贾辛就站在不远处,和我们一起看剑舞。的确如段云所说,贾辛并非是只杀人饮血的怪物,虽然身体僵硬,却能控制行动;虽然无法说话,却能听懂话中之意。尤其听段云的话。
这说明贾辛有人性,有人性就不是被尸气操纵的行尸走肉。
他专心致志地看向段云,因为他还记得段云是自己曾经深深爱慕过的恋人,浑浊的双目仍然涌动着不灭的爱意。分别十六年后,贾辛再次伫立在教坊司前观赏段云舞剑,却一个成了僵尸,一个冤魂不散,以这种残酷的方式重聚于桃花坞。
自梦魇后的每个夜里,我曾无数次直视过这双充满柔情的眼睛。我记得他缓缓抬起双臂,让手掌心刚刚好触到我的脸颊,微微抬起落下,轻轻地碰到又轻轻弹开,似乎是害怕伤害我。
如今我明白,自己今日在教坊司始终无法对僵尸下手,皆是因为附身缘故,我误将段云的情谊误当做自己的情。
“这就是你为什么要帮她么,小道士?”我转头发现小道士吊着受伤的右手,正在全神贯注欣赏剑舞,如同昏庸无比的君主发现了新奇的玩意儿,“为一对苦命鸳鸯,生前未能结缘,死后还不能投胎,打动你了?”
“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小道士看也懒得看我一眼,“段云在桃花林救过你一命么。我们玄妙观很讲因果的,当然也得帮人家一次。”
“就这么简单?”
小道士笑了笑,“方烟,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风狂云散,风停云聚。剑气止息,紫衣拢回云彩,剑身在月光下闪耀微光,如粼粼水波。女人随意将剑收起,似乎刚才所做毫不费力。她抬起头,脸上更连一滴汗也见不到。
她朝贾辛走去,在离他稍远处停下。只见贾辛缓缓抬起僵直的手臂,蜻蜓点水般轻轻触碰她的脸颊,仿佛温柔地为她拭汗,赞扬她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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