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这里,所有对答已完毕。这当时,两个人在这里的几个来回,就仿佛科举考试的最后一门“试策”:
一人设问,一人作复,一策一对,一策一对,彰显考官与考生间的对弈拉扯。
吕渭无疑是答得优异的。然而李蓬蒿的问还没有完。他前面的每一问铺设,看似随心抛出,实则都是牵引。处心积虑,就是要一步一步将吕渭带到最后的这个问题上。
终于要来了。
此问一出,就将决出今天的所有胜负。
“我理解老师今天的所有议论。正国必先正气,一切物质乱象的背后必有精神之肿瘤在作祟。然而,学生还是斗胆一语——”
“即便是‘士人精神’代代相传、永久存续,也不能保证一个国家能够长治久安、万年兴盛。”
吕渭粗喘着狐疑眯起眼:“为何?”
李蓬蒿:“因为‘士人精神’不变,可是每一任君主永远都在变。”
说着,凛然抬头:“士大夫可以通过科举选拔继承了‘士人精神’的优秀后进,可是——他们能通过科举,选拔他们所想要的继承‘士人精神’的皇帝吗?”
声落之时,一只寒鸦在他们头顶迅速掠过。
哇哇两下啼叫,落下两片乌羽,而后就再无踪影。
日影在两人中间静静移动。只数个顷刻,却好像沧海桑田。风声里有南面坊市的哄闹,也有北面宫城的钟鼎,这当口,是东、西市坊门大开而大明宫宣政殿群臣上朝的时候了。若一踮脚,还能越过低矮的夯土墙,遥望见大明宫屋脊上的鸱吻,以及南边各街道曲巷的望楼。但都与他们无关。
李蓬蒿觉得这院子就是这大唐后土黄天下的一块“飞地”。嵌在长安中,却又与长安相脱离。他们听得到院子之外世界的声息动静,可是外面的人却并不知道此刻在院子里所发生的一切。
熙熙攘攘中被遗忘的一个所在,上演着千年万载以来最惊心动魄的剧目。
过了不知道多久——吕渭蓦地仰天一号,终于放声大笑出来。
在这之前,那段静默的时光里,他一直一言不发,只死死盯着李蓬蒿的眼睛。
当下一笑,虽听着凄厉,但好歹是有了声息。不过很快李蓬蒿就听出那笑声的不对劲。那不是从活人温热的唇齿中发出,机械的喉带振动,倒像是在一个冷的窟窿里面。
抬眼细看,登时吓了一大跳,原来那吕渭竟逐渐笑得脱了相。表情狰狞、肩膀震耸、手脚痉挛、上上下下颠扑不停都不必说了,他那样子仿佛是要现出原形来,越笑越见一身皮肉像酸菜一样往下耷拉,渐现出里面的白花花的骨架。
“我懂你的意思。”他这样说道。
说完,一步步走下了台阶。就是一副骨架摇摇晃晃在走,身上挂着还没溶干净的皮衣肉裳,嘎吱嘎吱来到李蓬蒿面前,凑近了,两个森森的骷髅眼洞,可以一眼望见下面的红桃子似的喉咙,已经耷拉到胃袋的位置,犹自一开一合一伸一缩着发声。
“我懂你的意思。”他又这样说。
最后,他颤颤巍巍伸手进入襟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仪器。
时空曲率变动检测仪。
仪表盘上一条变动率曲线,一个绝对值计数。曲线每一秒都在陡升或者陡降,与它对应的数值也在时时变化。然而曲线上下两端都各有一条横向的警戒线在,不管如何变化,曲线的波峰波谷始终没有突破这两条警戒线。旁边的绝对数值也始终是绿色。
警戒线的刻度分别是0728与-0728。2036年国际跨时空开发署和联合国cts数据管控组织官方报告指示,当一个时空的弯曲变动率绝对值超过0729时,该时空就会失去常态稳定,导致光锥奇点发生位移。
李蓬蒿垂眼看那表盘:“数值已经稳定在06以上,再做些操弄,你的心愿不久便将实现了。”
吕渭不答。默了少顷,忽又应:“李蓬蒿,你不要可怜我。”一面说,一面眼睛仍在那表盘上。
“你为了个人,我为了个王朝,我们谁也别看不起谁。”
考试结束了。
五个问题一一作答完毕:谁也别看不起谁,便是吕渭的终极回答。
极苍哀的话意,然而却是透骨。
李蓬蒿无声地笑了。
半晌,他理了理衣袖,漫不经心地对吕渭说道:“吕侍郎,且帮我一个忙吧。”
吕渭森然抬起了头:“你已经应承替我承罪,现今可没有谈条件的余地了。”
李蓬蒿微微一笑:“我替你承罪,但不是这一桩。勾结外邦、交通商贾——如此谋反大逆,还是有劳你亲自担一担了。”
略停一停,无视吕渭渐黑沉下去的脸色,继续说道:“我想替你承或者说——我愿与你一道去承的,是以微渺碰撞硕大,以有限赌博无限。”
“什么意思?”
问毕,听不见回声,只见对方低下头在袖中掏索,竟从中摸出一大沓写满楷字的宣纸出来。
“一共五百一十七张。”李蓬蒿面色自若道,“除去那些被darpa杀死的,麻烦你帮我把它们发到每一个考场举子手中。”
“这是什么?”吕渭愕声道。
“《对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策》。”
“······你到底想做干吗!”
日头过了前廊的屋檐临到院里,阳光照进雪地,登时就莹莹的起了反射,仿佛未到夜晚已经是镜中水月。
就在这四面的晴光中,李蓬蒿露出了他的笑齿。
“我想用我的方式,把大唐挽救回来。”
来这礼部贡院的路上,李蓬蒿是乘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