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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第1页)

雨声沥沥劈在铁皮棚顶,宛如刀入血肉。近处一幢高楼,歌舞厅的靡靡声息混着七色霓虹流泄下来,倒如西方极乐的梵音与祥光,使人梦幻其中而不感到痛觉了。

“死了,去年冬天。”猛啄一口烟,要报复,又像是想狠狠的对时光做回溯。

他微张起口,黑精精的双眼对着某处,似是有话要说;然而到底是没说的了,只怏怏的把烟头熄去,又回头看了吕渭两眼。

“你是来这里做什么的呢?我总觉着,你是和我们不同的。”

吕渭讪讪偏开了眼。

继续去远望了。那盘踞在城市上空的白光闪电,像远古的龙,21世纪的ufo。

大寂静中,老农听见他的声音。

“没什么不同。”

“不愿意死,又活不下去。”

曾经有一段时间,吕渭有做日记的习惯。一个线装本子,已不定是在嘉庆时候的哪个书肆,或者共和国后哪个巷子里的文具店买来的了,密密麻麻写了百来页,从唐末到后千禧时代,各色事迹从庐山脚下一颗石头的开裂到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都在其中。

日记扉衬夹了两张残页,分别记了两件事。一件发生在明朝万历年间,那是九月的一个秋日,正是白露后落雨时节,吕渭被一士人朋友邀请,到一处碧湖上泛舟赏雨。

同船的还有数人。一一介绍毕,方知其中有一个是新安盐商,几个读书人围着他,这个局就是为他做的。

吕渭即刻叫艄公在岸边靠了船。下去时,那相邀的朋友气喘吁吁追上,说了一句话。

“吕兄,此已不再是李唐,古士农工商四民之隔阂到今已不切用,现今四民虽异业而同道,工商以其尽心于利器通货者,而修治具养,犹其士也,虽终日作买卖,不害其为圣贤——吕兄,尔须转变观念了。”

第二件事发生在清末光绪三十一年,说的是科举废除。大街小巷飞满铅色的报纸,一群穿长衫的立在茶摊前议论;有人往天上抛帽子,也有人大喝要剪去脑门后的金钱鼠尾辫;巡警来了,县令来了,枪声,尖叫,奔逃。满街纷闹中,吕渭跌跌撞撞跟着人流往前跑,忽跌了一跤。

起来时,再回头看,却是荡荡无人,一条空街。

有一回到博物馆去。见到所谓的文物:白瓷马蹬壶,镶金兽首玛瑙杯,三彩腾空马,旁边一个字刻,何年出土,在哪出土,名字作甚,有什么用,作什么寓意,谁来馆藏。千年前日常的家什,封在四四方方一个玻璃罩子里,用灯光照着,隔了个警戒栏去够着看,宛如是探亲,仿佛他与它们才是同胞。

又一回看电视节目。

“唐朝,自由包容,万邦来仪!你不知道,那时候外国留学生到我们这里来,花中国人的钱,我们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那个时候,不单是日本,越南,朝鲜,韩国,缅甸,泰国,不丹,这一些东亚文化圈的这些国家,全是咱们罩着的,啊,来我们这里学习,甚至在我们这里考试,考过了,还能在我们这儿当官——”

节目嘉宾的衣服不称身,有些太大,小小的躯体塞在里面,手舞足蹈,很显出滑稽。

晚间睡觉前,想起一句诗。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于是垂目看床前,却无白湛湛的了,全是隔壁cbd大厦透进来的荧幕亮光。走到窗下,将帘子大开,探头出去外望,看见那一轮白月,也是冷冰冰的,带着股机械味,仿佛其中有齿轮在转动。

什么是唐朝。

他睡下了,一夜未眠。

或许唐朝就是一段原材料。

一串代码,一篇佛典里失传的经文,一个纸币角落里的神秘图案,一只猴子在电脑前打出的乱符,一行五线谱。

什么都是。不是它自己。

有一天他读到书上的一段话:“

在一个突然被剥夺幻想和光明的天地中,人就感到自己是世外人了。这种流放则无可挽救,只因对丧失的故土的回忆,乃至对乐土的期望,统统被剥夺了。这种人与其生活的脱离,演员与其舞台景物的脱离,恰恰就是荒诞感

。”

突然感到了彻悟。

那么,该怎么办。像那个西西弗斯一样,永无止境地将石头推下去么?或者效仿俄狄浦斯,为反抗神谕而选择出走——可安知等在前方的不是另一个忒拜城;还有堂吉诃德,可以与风车搏斗;以及土地测量员k,在一个未完成的文本里找一条进城堡的路;最后什么也做不得,也能够索性撒开了,仿同贾宝玉,坐在地上大哭:“这日子过不得了!我姊妹们都一个一个的散了!”

——不能细想,一想,简直没法活。

那么死呢?死可不可以。有一篇科幻小说,写地球上来了外星文明,要告诉人类一切终极真理,代价是得知真理后会立即死去——“朝闻道,夕死可矣。”

可是,死去算什么代价。得知终极真理,即意味在世无所谓旁的所求了,这时候死,简直是圆满;不死,获得无尽的长寿,在没有尽头的浩瀚岁月里守一个不变化的答案度日,乏味,寂寥,这才是可怖的。

换言之,死是赏赐,而非刑罚。在一个已经知道终极答案的人世间永生永世地活着,才是凌迟。知道答案,死不了,是痛苦,那么反过来想:不知道答案,彻生都在摸索,且寿命有限终有一死,时间总会抵达它应有的尽头——不就是最大的幸事么?

他明白了。抬起头,看见雨水正落在铁皮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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