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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第1页)

与哈蒙分别后,汤米独自开着车在城里游荡,当出租司机时的习惯捉住了双臂,他匀速行驶,雨渐渐变小,雨刮器“卡塔卡塔”如节拍器般运行,模糊的水流中刺眼的霓虹灯管变得柔软,经过朱利亚尼大桥时突遇强风,雨滴被自然的大手摊平。他突发奇想,打开了电台。

“女士们先生们,很多时候,我们的大脑需要获取一些我们无法通过进食获得的精力。如果我们对这种情况放任自流,就会种下虚弱的种子,最终绽放出名为疾病花朵。立即进行补救!帕布斯特麦芽提取物,最棒的……”汤米切掉电台,换了一首歌。

最后雨停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把车开到楼下的,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把车停进车库的,半小时前的事就像烟雾似的模糊,隔着一层长虹玻璃。身上的淡淡的血腥味打破了他认为自己只不过是看了部庸俗的侦探小说的幻梦。大衣不能穿出去,明天直接送到中国夫妻的洗衣店,他们嘴很严。这样想着,他脱下大衣,把这个吸水变重的东西扔到后座。姐姐肯定是走了,他们在农场耗费了大量的时间。

楼下粉色灯管弯曲成的鞋店招牌在蒙蒙雨雾中散射出足以浸染整条街道的亮光,与另一侧街道的餐吧标识相得益彰。

推开楼道的门,丰盈的躯体横在汤米面前,是他的新房东格林夫人。“啊呀,汤米!”格林夫人似乎早就等待在此,烦躁不安与愿望成真的喜悦浮现在她红润的脸上,脖颈洁白的珍珠项链也与冷清的公寓大厅格格不入。

“晚上好,夫人。”汤米说,绅士地摘下帽子。他难以打起精神,只是偷偷观察中年女人神色,暗自祈祷她没有闻到血液与雨水的味道。所幸的是后者占了上风。

“可算找到你了,有个姑娘在你门口待了一晚上,是不是你的女友?埃丽娜和她搭话她也不理人,小姑娘大晚上的跑来,身上的衣服比我夏天穿的还薄,怎么回事?啊?真搞不懂你们,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是来问你的,快去看看吧。”格林夫人神经质地嘟囔着,然后埋怨地看向虽然被雨沾湿了手臂和肩膀可仍衣着体面的汤米。

汤米诧异,可他没有解释,某种判断已经在脑中形成,促使着他向楼上走去,越往上走,心中就越明晰。一个女人正蜷缩在门口,她是那样的单薄又弱小,灰扑扑的旧衣包裹着她。汤米的心脏猛烈跳动,火热的器官快要蹦出来,不会错的,蹲在地上的正是自己姐姐。“贝拉!”他大喊着姐姐的名字,赶紧跑过去。伊莎贝拉在弟弟叫她的名字时一动不动。汤米俯下身,准备将她扶起来,刚碰到她的胳膊,伊莎贝拉便猛扑到他的怀抱里,他也条件反射般地搂住伊莎贝拉。他又叫了一声,见姐姐埋在自己怀里不回应,压低声音继续说:“那咱们进屋去。”他搂着姐姐,连灯都没开,坐到沙发上。雨已经停了一段时间,微弱的月光打进屋子,窗台落下的雨水打在楼下鞋店的铁皮板上。这时候,托马斯·安吉洛听到了让他无比心碎的声音——伊莎贝拉在低低地啜泣,她在他怀中止不住的颤抖。汤米扯过沙发背上的毯子,盖到她身上,又像是安慰孩子似的抱住她,把她的肩膀用自己的体温捂热,棉绒柔软的触感拢住伊莎贝拉,如琴弦微颤的哭泣在汤米坚实臂膀的安慰中彻底失去了阻拦,汹涌的感情随着止不住的泪水流出,伊莎贝拉抬头,被泪浸泡了许久的眼睛穿透迷蒙的月色直视着汤米,像灰绿的琉璃珠子,看到至亲至爱的家人,她瞳孔缩紧,颤抖着干裂的嘴唇:“……汤米啊,你没来看我们的这段时间,他又开始拿你给我们的钱去赌博,我求他别去,他就用杯子里的热水泼我,还砸我的手!追赌债的人闯到家里,当时他不在,那群人就把家里翻了个遍,钱被搜刮的一干二净,他本来欠了两千多美元,可那群人把你给我们的四千多美元全拿走了,戴维斯回来后气急败坏,妈妈被他推倒,摔得腿上全是淤青,佛洛依被吓得哇哇大哭,我想联系你,可你的那些酒馆的朋友说你在帝国湾办事,过段时间才会回来,那个好小伙,应该叫保利……他暂时摆平了这件事,把钱追回来了,还给了那群人一些教训,他们不再来扰我和妈妈……可伐木场辞退了戴维斯,坏种,十足的坏种——几天后他被之前的仇家的堵在路上,等警察来的时候,他已经,他已经,戴维斯…戴维斯他……”哭膈总是打断她,“我真恨他,戴维斯这个该死的骗子,花言巧语的骗子……他终于!终于……啊!我那么喜欢他,和他结婚后他却出去鬼混,日日如此,天天如此!汤米,我对不起你和妈妈,我的女儿没有父亲了……他可算是死了!他!!死了——”将心底的怨念全盘托出后,她终于放声哀嚎起来,疯狂抓挠自己的头皮,被汤米钳制住后又把头往沙发上撞,汤米只好将姐姐搂紧了些。

“贝拉!贝拉!你听我说——我会处理好后续的事情的,也会照顾你们的,就让过去的事见鬼去吧,你别自责,别担心……”他说,有力的心跳快要溶掉脂肪层与肋骨,最终和猩红的鲜血融为一体。汤米把她牢牢的固定在自己怀里,听到伊莎贝拉的哭声渐渐小了,也不再颤抖,他才松下劲,不再为了禁锢她而用力抱紧,他们应该是回归到温暖的羊水时期,他没有再说什么,平静地望向窗外。姐姐的身体突然变得陌生,昔日纤长的躯体变得骨瘦如柴,满眼是生活的酸楚,对亲情异常的渴望在他心中升起。他悲从中来,多希望姐姐像青年时那样坚强,永远能勇敢地面对一切困难,她那时有力量,有勇气,能把汤米从移民办管事饲养的那条恶狗的追逐下解救,而不平等的婚姻把她毁了,她变成被规训后的模样,软弱无力又情绪化,这非自发的行为快把她的精神蚕食殆尽。伊莎贝拉说这些年发生的事,无论伊莎贝拉说什么,汤米都应下。年轻时爆发大战,父亲为了去给汤米的外婆奔丧,孤身一人坐下等轮船回到西西里,与此同时汤米因为年龄登记错误差点被抓去战线当兵,母亲伊莎贝拉求征兵处的长官,在登记处痛哭流涕。长官看汤米还小,又让汤米回家了,路上她们还是在掉眼泪,又哭又笑,在集市上伊莎贝拉用赚来的钱给汤米买了些火腿,她从未如此庆幸汤米在十六岁时有着瘦弱的身躯——不过自从汤米去修铁路,绵软厚重的黑土地的力量就涌进了他的身体,拔高他的身子骨,填充他的肌肉,以至于一年后伊莎贝拉看到他时差点以为是另一个不相干的成熟男人,当时他从背后抱起她转了一圈,把她吓得惊叫连连,看见是她的好弟弟后又大笑起来。然后是经济萧条、她的婚姻和她爱的佛罗伦丝,汤米听过很多遍,但他还是发出鼻音回应,伊莎贝拉越说声音越小,然后抬头看汤米,生怕他显得不耐烦或者走神,汤米强撑着对伊莎贝拉微笑。伊莎贝拉又开始继续说,接近梦中的呓语。汤米就这样静静地听着。他本想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摁在喉间,毕竟伊莎贝拉这时候需要的是陪伴与宣泄,为那早已逝去的虚假爱情以及负罪感的阴云之下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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