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瞧着不过十六七岁,发丝高高束起,全都藏进胡帽里头。
她见七娘岿然不动,有几分惊奇,面上却连忙行礼告饶道:“不知方才可有惊扰尊驾?婢愿向小娘子赔罪,还望宽恕一二。”
七娘还是头一次被人这般毕恭毕敬地对待,手足无措地攥了攥裙角:“没有的事,是我低着头才撞上的,不能怪你。”
她又带着几分稚童的好奇打量那匹马。
筋骨合度,鬃毛顺滑,是专用于田猎的突厥马,也就仅次于康居国进贡的官马了(大宛马)。
“阿姊是方才表演马伎的人之一吧?”七娘猜测问道。
那女郎被道破,反而飒爽的笑了笑,揖手道:“正是。婢本名黄鹊,乃瓜州人士,因家中行四,人都叫一声黄四娘。被花鸟使选中带来长安之后,因受教坊中人多加照拂,才能有今日宴中施展的机会。”
七娘知道瓜州。
那地方在关西一带,历来尚武,自秦汉以来便有“关西出将”的说法。看黄四娘的性子和身手,确实比只练花架子的其他宫女强出不少。
七娘念着“教坊”两个字,忽然眼前亮了:“那阿姊是不是认得公孙大娘呀?”
对方怔了怔,嗓音里沉淀下几分温柔,答:“初来长安时尚且年幼,照顾我的人就是公孙大娘。”
事实上,若不是公孙大娘多次周旋,她们这些容貌不够绝美、也没什么技艺的人,多半会被内廷当作拖累清理出去。
花鸟使带回来的好皮囊常换常新,不缺这点枯萎的老芽儿。
七娘虽不清楚这背后泣血的艰辛,但对人心绪的变化却十分敏锐。遂转了个愉快些的话题:“我看阿姊身手好,少时一定学过骑猎挽弓!我跟着阿耶只学过用剑,至今还不会骑马呢……”
黄鹊听着面前的小娘子喋喋不休,逐渐反应过来这是何人家的闺女。
京师之内,父女二人同时名声鹤起的,便只有李白家。
她不由笑得愈发真诚,蹲身在七娘面前:“确实学过一丁点,却比不得公孙大娘自小修习的苦功夫。她这二十多年间,从未有一日落下过西河剑舞。”
七娘瞪圆了眼,忽然觉得自己每日早起练剑开小差,实在是太差劲了。
她暗暗较着劲,口中感叹道:“真可惜,今日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不邀请公孙大娘来呢?我阿耶和孟八郎说了,教坊内没人比得过公孙大娘,她可曾经一舞动京师!”
黄鹊听过这话,面上只余下掩不住的苦笑。
“一舞动京城嘛……开元十年之前,教坊倒确实曾是大娘的天下。”
只可惜,花鸟使们频繁的出入长安,带来新鲜的花儿朵儿太多了,大娘而立之年,不如嫩骨朵瞧着惹人怜爱,剑舞中坚韧性的那一面也越来越抢眼,陛下不喜欢她这样的调性。
黄鹊想了想,为公孙大娘的没落寻了个更好的由头:“大娘近些年频繁帮着我等伎儿与内廷周旋,开罪了宦官不说,也频频惹得陛下不喜。”
“如今,她只在外教坊二伎坊领了份闲差。负责教授舞姬们剑器浑脱、西河剑器等。”1
七娘哪里见过这种事情,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昔日名角儿一朝落魄求生”,在这盛世长安就如此悄无声息地发生,总觉得……叫人有些心生恶寒。
从渭川回来之后,七娘整个小脑袋都在思考公孙大娘的故事。
李白一开始只当这丫头看马伎看得入迷了,后来反应过来不对劲时,七娘已经趁着晦日休假,出门去教坊寻公孙大娘了。
外教坊的二伎坊,偏偏在长安城最为纸醉金迷的平康坊内。
平康坊设立在朱雀街以东的第二街街口,自从陛下从太极宫迁到了兴庆宫内,许多高官贵胄都将城西的房子卖了,置换到东边来。短短几年,围绕着东市和平康坊为中心,整个政界的体系几乎都迁移到了东城半边。
这对平康妓来说,无疑是一件大喜事。2
平康坊内有十三进奏院,往来的地方驻京、进京官吏很多。
这些官僚之间要办事,便有大宴小宴无数,虽然他们碍于唐律不得进入平康坊内狎妓,却可以邀请这些平康妓上门赴宴。于是,蝇营狗茍便得以藏在酒与色背后,掩人耳目。
时日一长,平康妓与长安政界便绑在一处,成为了利益互惠者。
七娘鬼鬼祟祟入了平康坊,依然十分显眼。
小萝卜丁扒在二伎坊的门外,可巧就瞧见了一身戎装的公孙大娘。
她在一众舞姬之间实在是亮眼。身上穿着大唐武将才会用的一种丝绸袍子,名叫绢布甲,比起军中男子所穿的轻便甲胄,公孙大娘这件当为改装版,只左侧袖子长出一些,大约是为了舞蹈的美感。另外,她头戴的帽子附有珠形饰品与耳衣,是检阅仪仗的武士俑常用。
玉貌锦衣,绛唇珠袖。
这样一位俊俏的娘子,若不是黄四娘早先透露,七娘是肯定猜不到她都三十岁的。
小丫头忍不住在心中做一番比较,觉得李白才更显老。
公孙大娘早就注意到了外头张望的七娘。教坊规训宫人,本就不必刻意避开百姓,不如说,当今陛下就喜欢广开恩泽,叫长安城的百姓们都瞧瞧他教坊梨园八千歌舞乐伎。
公孙大娘摇摇头,打起精神纠正了一个小舞姬的动作,转身对着门外的七娘扬了扬下巴:“小娘子进来瞧瞧?”
往常她手持双剑这么说话,门外扎堆的小屁孩早就四散逃开了。
谁知道,七娘见她这副架势反而眼前一亮:“那太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