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立在另一边的桌沿,微微俯身,双手撑在桌面上静静地看着她。
即便已经低头,他这个身高于她来说仍然是居高临下的。
慎怡吃得很慢,他说话的声音也很慢。
他说现在已经过了饭点了,即便要睡懒觉也该起来吃点东西再睡。又说她瘦了,再瘦下去都要变成白骨精了。不是说白骨精不漂亮,但总该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以前这些话他也说过千千万万遍,慎怡左耳进右耳出,刚想丢掉勺子说自己吃饱了,又被他炯炯目光钉回原地。
“多吃一点。”
慎怡说,“我不需要外人的关心。”
他又被扎了一下,像是沿着刚才被剖开的伤口狠狠加深。纪则明抿了下唇,觉得自己还是得和她聊一聊。
“你觉得我是外人吗?”
慎怡双手环胸,靠在椅背上吊着眉梢看他。
“不然呢?”
“好,这没关系。因为我想外人也有关心你的权利。”他说,“你就当我是个莫名其妙的人。”
听完她脸色骤变,拉开椅子就要走。
纪则明拉了她一下。
他拉的是手,两个人都跟触电了一样,很快松开。
慎怡一下子变得局促,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纪则明更是不知所措,他原本想解释,但是最后只说了句抱歉。
“……你有什么错呢。”她垂下眼睛,最后一点期待也没有了,“你从来没有错,你做什么都有你的理由。”
我一直都信任你的每一个选择,即便这些选择里包括我自己,但因为我是无足轻重的人,所以我只能被迫顺从着接受你所有的决定。
“不是的……慎怡。”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纪则明不想再让这局面僵持下去了,这既让他难过,也让慎怡不开心。
“我也会做错事,只是我可能没有意识到。如果让你受伤了,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慎怡觉得这些话跟万金油似的,怎么用怎么好用,她并不领情,反问他。
“你如果意识不到,那该如何道歉呢?”
纪则明一时语塞。
她叹了口气。
“你连问题在哪、是什么都不明白,那么所有的讨好和低顺都只是哄小孩的把戏罢了。你心里其实从来都没有正视过我的这些情绪,你一直坚持的都是你自己的观念。”
“我说你是外人的时候,你会难过吗?”
他点头。
慎怡却并没有得到胜利的快感。
“我也会难过。”
“纪则明,虽然你并没有对我说过这两个字,但你的行为告诉我,我于你而言就是这样。”
纪则明并没有慎怡那样敏感且柔软的思想,很多时候他都和这个世界上的绝大数男人一样,迟钝、感知力弱、对周遭的一切都不具备深究的耐心。
虽然他并不认为这样的能力没有意义,也不觉得是种累赘,但他也很难为之运用。
他之所以迟迟难以将慎怡当做成年人看待,除去他看着她长大的原因,还隐藏着一个名为怜爱的理由,他认为天真是最适合她的一种性格,既乐意去呵护,也会被她的这份天真而感染。
然而慎怡的这番话,让纪则明看到了她和与记忆里、与他人所不一样的成熟。
这是很多大人都做不到的事情,是一种难以后天形成,甚至在越走越远的人生里逐渐变得吃力的一种品质,名为坦然。
纪则明想,这和她家人多年的宠溺有着很密切的联系。
即便存在一个妹妹,她的父母终究还是爱她的。在爱里长大的孩子,迷路也像旅行。只是她在此山中,难以看清这个幸福的处境。
而他破碎的一部分远远伫立在这个世界之外,看穿所有的难得,仍然没有选择说服,一意孤行地顺从着她的心意,在她露出向家庭露出尖牙时,适当地磨一磨。
纪则明很难说清他的纵容是否存在私心,或许在某个隐秘的角落,他也羡慕过慎怡,也希望自己能够拥有这样的机会和底气,去反抗家庭带给他的所有。
可他和慎怡终究是不一样的,慎怡不会被抛弃,而他已经站在尸骨遍地的空旷境地。
因为回不去,因为无法选择,所以他才更希望她不要后悔,同时又留出让她自由选择的空间。
在后来漫长的时间里,纪则明被这种他所不具备的魅力吸引着前进,变得更加柔和从容。
纪则明从来没想过,爱情带给他的力量竟能到这种地步,能够让他不带疼痛地改变,甚至将过往的伤口逐渐自愈,连同带着缺口的遗憾也被缝出漂亮的形状,放在人生的履历里,远远看去像一块缤纷图案。
在走上家人妥善安排的道路以后,他也并不是全无好处。最得益于手中突然有了足够的筹码,能够收敛起亲情和感恩,与其谈判。
无论是慎怡,还是财产、家庭、生意,他都拥有了能够做决定的话语权。
很多不满和苛责被他不留情面地原封退回,次数多了,父母终于明白他已经变成一根硬钉子,难以撼动。自觉亏欠、无能为力和逐渐开明的观念令他们节节败退,终是在各种事情上丧失了说教与插手的激情和欲望。
纪则明对这样的局面乐见其成,怡然自得地躺在他已经构建出的另一个家,期盼着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安宁地过下去。
时间长了,他也就忘了,自己其实也是渴望亲情的。
订婚宴上,他亲眼目睹父母身边亲昵的人并不是彼此时,透顶的失望和刺骨的寒意爬上每一寸骨头,远比当年站在人生的岔路口上,帆船突然被刮倒更令他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