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回京,不止有他们一家,还有跟随他们回京的臣属部曲及其家眷,此时雨下如柱,儿郎们皆披着蓑衣骑马跟随,留在马车上的都是妇孺幼儿,但是其余的马车可不比大将军的坚固,恐怕难以抵挡如此大的雨势。
嘈杂的雨声里传来马蹄踏入水潭的整齐声响,闻凝霜视线望过去,是丈夫骑着马过来了。
大将军纪元昌的模样比她想象的还要狼狈些,雨势太大,身上的蓑衣斗笠只能算是聊胜于无,探过身来时就连耳尖都在往下滴水。
“前面不远处便是驿站,到了驿站我们便休整一番,只是脚步不能停,今日,我们须得入京面圣才行。”他说得坚决,与妻子的眼神交换间,便知道她懂自己意思了。
“阿娘,今日雨这么大,我们就呆在驿站休息一晚等雨停了再走吧。”马车里拥拥挤挤,不止是坐凳上,就连地下都是铺了块毯子坐着人,此时说话的是缩在角落的明眸少女。
“阿缨,这雨势连绵恐怕一时半刻停不了,”闻凝霜神色温柔,“我们还要进宫接你姐姐呢,你不想见你姐姐吗?在陇右时你不是天天念叨着姐姐。”
“晚一天我们也可以见到姐姐啊!”纪琉玉既担心又着急。
温暖的手掌摸摸女儿小巧的脸颊,“今天我们全家就要团圆了,圣上也在宫里等着你的父亲呢。”
琉玉的心中第一次燃起对这个期盼了许久的姐姐的不满。
雨大路滑,随时还有山崩的危险,阿耶和弟弟在外边淋雨,将士们摔伤跌倒的不知几何,为何要因为她一个人让这么多人受苦呢!
疏雨和皇后在澄明殿正殿中等待,待内侍来通传‘大将军入皇城了’的消息时已是午夜了,更深人静,疏雨抱着沉甸甸的脑袋倚在岑妈妈怀里打盹的时候,听到这个消息还以为是在做梦。
皇后柔声唤她,“疏雨,整理好仪容,你的母亲和妹妹要来了。”
就在岑妈妈和小幺替疏雨整理鬓发顺便戴上沉重的珠钗时,疏雨眼角瞥到了崔掌使在皇后耳边说了什么,皇后微微蹙眉似是不认同的模样,但还是轻轻颔首。
雨声,滴滴答答的声响像是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只让人沉在这一方世界里,像是一座远离人烟的孤岛。
但疏雨知道这只是表象——外边的雨幕下有掌灯巡视的内侍,有随时准备清扫落下的树叶溅起的泥石的宫婢,沉默不语的随侍宫人,还有雨幕下一步步往澄明殿来的一行人。
琉玉牵着母亲濡湿的衣角,母亲的怀里抱着年幼沉睡的弟弟,即便是身侧宫人倾斜的宽阔大伞将他们遮得严严实实,可还有雨丝飘进来冰凉的落在裸露的肌肤,下马车前刚换的衣裳,如今又湿了大半。
她现在开始有点羡慕文慧阿姊,她不是姐姐的妹妹,更不用走到宫里淋雨。
煌煌灯火,面前宽阔宏伟的连绵宫室像是盘踞在黑夜里的狰狞长龙,又像是沼泽里的小岛,安全又温暖。
疏雨靠在皇后的身侧,默默的等待着这个时刻的来临,这个她在梦中经历过数百遍的时刻。
轻轻的脚步声,一行湿漉漉的女眷恭敬有礼的缓缓步入殿中,放缓自己的膝盖,在皇后的面前行了个大礼,疏雨侧过身避开。
三个人,一大二小。
目光停留,疏雨默默的猜测:跪在最中间的妇人梳着妇人样式的发髻,应该是她的母亲,一侧跪着的少女应该就是她的二妹纪琉玉,另一边在乳母怀中睡着了的孩子应该是最小的小弟。
就在疏雨默默打量的时候,她的视线骤然对上殿中跪着的少女——
二人在互相打量。
但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那个少女挺拔的脊背又挺直了三分,低垂的头颅却不愿意在抬起来。
疏雨一怔。
只是眨眼的功夫,疏雨就听到皇后一贯温和的嗓音,柔声让宫婢扶她们起来。
“多谢娘娘关怀。”是一道带着几分沙哑的轻柔嗓音。
疏雨的心尖一颤,贝齿咬住下唇。
一股陌生的情绪随着这道声音涌进她的心里,像是潮湿的海岸,一下一下的拍打撞击,这是从未有过的感受。
眼眶湿热,她几乎落下泪来。
其实从知道这个消息开始,疏雨什么情绪都有过,惶恐,害怕,担忧,兴奋,高兴……
但直到真正相见的时刻,疏雨感受最深的——却是微妙的委屈。
她本以为自己是不在乎的。
皇后熟悉的嗓音落在耳边,“你们的衣裙都湿了,要不在我这里更衣换身暖和些的衣衫罢?”
岑妈妈悄悄拽她的衣袖。
疏雨这才回过神来,压住嗓音里的颤抖,软声道:“就去我的屋里吧,我的身量与……与你们差不多,我还有许多没穿过的衣衫。”
两个简单的称谓在唇齿间留连,就是说不出口。
12、橙子
天边弥漫着绚丽的晚霞,窗外依稀能看见府里的下人们正撑着长长的竹竿点灯,一盏盏澄黄的灯火宛如挂在树梢的可口点心。
疏雨打着哈欠从柔软的床榻上爬起来,下意识的想找岑妈妈,直到被小幺轻轻的扶住肩膀坐起来,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所处的居室换了个地方。
如今已不是在宫中了。
疏雨望着天边的晚霞舒展着一双嫩白的藕臂,睡饱了之后的少女眼眸水润,明媚带着娇憨,心情愉悦的起身换衣梳妆去见与家人一道用这第一顿团圆饭。
用膳的地方就在纪将军和夫人所居的橘院。
没错,就是橘色的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