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母亲都不在家……进藤,我不会告诉别人。”
“……”
静默延展着,像是不知滚向何方的弹珠,无声地碾着人的心脏。回答不知在何时,不知在何方,所以亮仅仅只是等待着,等待着,不曾停下手中的工作,直到某一刻,一滴水珠坠落在他的手背上,滚热,灼人,接二连三。
进藤光的眼泪低落在他的手上,也滴落在他的心上,如同酸蚀一般,令他的心脏灼烧着骤然停跳。
“我把佐为弄丢了,塔矢。”
“我又把……又把佐为弄丢了……”
椎心泣血
塔矢亮的手停止了动作。
“我告诉过你吧,塔矢,关于我的老师佐为的事情。”进藤光的神情被垂下的发丝笼罩,看不分明,“我很小的时候就遇到他了。我的围棋,也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一开始,我对围棋毫无兴趣,觉得这是个只有老头子才玩的游戏。可是后来,我渐渐开始体会到下棋的乐趣,并且沉迷了进去……”
“你知道,佐为因为身体的原因,没法和其他人对局。可是后来,我越来越沉迷于下棋,只想着自己下,完全忽略了佐为也想和其他人下棋的愿望。”
“佐为明明告诉我的,他甚至有一天对我说……说,他时日无多了。可是那个时候的我、我只以为他是在故意向我撒娇,希望我可以多让他下几盘,或者希望我和他多下几盘而已。我从来没有想过他说的可能是真的……因为佐为维持那个状态已经很久了,非常稳定,怎么会忽然说不好就不好了呢?”
“所以,满脑子都是对局的我依旧只想着自己。直到有一天……”
“佐为就这样消失了。”
“消失了?!”这究竟是个什么概念?
“我忽然找不到他了。哪里都联系不到他,哪里都找不到他。可是佐为的身体问题……塔矢,你也知道的,他怎么可能忽然消失?”进藤光的声线颤抖着,伴随着他簌簌落下的眼泪一起,“像他那样的人忽然消失,只可能是……只可能是……”
“可是我不愿意相信。”
“佐为怎么可能就这么不在了呢?明明他前几天还在缠着我说想下棋啊,明明他还没能达到神之一手,他怎么可能就这么走了?所以我想,他一定是生我的气了,生气我太过任性,只想着自己,所以躲起来不肯见我了。所以我找啊,找啊,找了好久好久,从东京找到了因岛,可是哪里都找过了,还是没有找到佐为。”
“佐为……佐为他是那么厉害的天才,像我这样的人,哪怕一辈子、哪怕三辈子都没法下出他那样的棋。而我干了些什么?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都是我的错,佐为才会离开的,佐为才会……”
进藤光泣不成声。
塔矢亮心头沉重,凝视着她,欲言又止。
“你知道吗,塔矢?”进藤光甚至笑了一笑,满是自嘲的味道,“我曾经想过,如果佐为肯回来的话……我就算终生不下棋都可以。”
昏黄的灯光照亮她低垂的侧脸,那安静的眼神犹如深井,认真得看不见尽头。
塔矢亮眼瞳骤缩,心头巨震:“终生不下棋……?!”
“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所以,如果能让他回来的话,这点代价完全算不上什么。”进藤光笑了一笑。可是塔矢亮却无心去听,一股几乎愤怒的无助洗卷了他,令他心尖拧得生疼。
‘完全算不上什么’?这怎么可能?
塔矢亮比任何人都明白,进藤光对围棋那无比的热忱与渴望。强行惩罚自己、剥夺自己下棋的资格,对于她这样的天才而言,或许会比什么都痛苦吧。
若非真正承受着极度沉重的愧疚与罪恶感,塔矢亮根本无法想象任何人对自己实施这样残忍又决绝的惩罚。
“我差点就真的这样做了。”她继续说了下去,“有那么两个月,我完全没有碰过棋盘和棋子,逃避过去所有对我有所期待的人,只是祈祷着、祈祷着。直到某一天,我忽然发现,除了下棋之外,没有再和佐为重逢的办法。”
“我是他的弟子,所以,佐为的棋也永远、永远都会在我的棋里。”
“为了把他教给我的一切传承下去……我要继续下棋,几十局、几百局、几千局,直到达成神之一手的一天为止。”
“我就这样下着,下着,然后忽然某一天……佐为又回来了。”
“?!”塔矢亮万万没想到这个展开,一时怔住,“回来了?”
“对,就是回来了。很奇怪吧?我也不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确确实实,他就是又出现在了我的身边,而且忘记了过去发生过的一切。”
“忘记了?难道是因为治疗的副作用吗?还是说只是因为年龄到了的缘故……”
“我不知道。”进藤光轻轻摇头,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人的大脑是很神秘的,而且很多时候,我们都没法猜测神明的安排究竟有何用意——不过,你大概能想象那个时候的我有多高兴吧。他既不记得我是谁,也不知道过去发生过什么,只有喜欢下棋这一点,依旧半点没变。”
“我是那么开心。塔矢,我真的……真的非常感激。那个时候我在心里暗暗发誓,这一回,我一定会让佐为尽可能多地下棋、尽可能多地满足他的愿望,我再也不要过去的事情重演一次了。”
“可是……可是……”
“可是?”塔矢亮的双手捧着她的脸颊,轻轻地、郑重地,与光额头相贴。耐心是棋士最基本的品质,他懂得承诺,也懂得等待。在咫尺之间的地方,墨绿色的眼眸凝视着另一双缀着泪水的绿眼睛,少年墨玉一般的眼瞳,宛若一面黑夜中的水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