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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第1页)

老张在电话里说惠英今天出殡,你把摄影机带上吧。晏山收拾完毕便赶去镇上,出门时下起一阵小雨,这是那日从lightscar回来以后的第一场雨,稀疏的,伴随日光,似乎很快就会停止。雨带来一些小小波动,好像蝴蝶振翅带来的温热的风,刺青的图案不合时宜地闪过晏山的眼前。

晏山扛着摄影机去老张的按摩店,两扇玻璃门紧闭,玻璃后灰褐色的门帘遮蔽了室内,晏山透过缝隙依稀看见里面有光,敲门大喊老张,没人应,但听见人的脚步声。

等了几分钟,门帘被掀开,晏山听见锁落的声音,老张佝偻着背,身影像被暗光硬生生削去一半,徒张两只凹陷无神的眼,黑白混杂的发硬桩似向上竖,他比半年前还要苍老上许多,嘴唇整个地向里瘪,皮肤的纹路像一道道刀疤。

老张慢慢踱步走进去,靠着墙缩坐在地板上,支开两双赤脚,脚底被磨得又红又黑。他说他们不让他去送惠英,怕他的身体抵不住,总之是封建迷信,老张这辈子最不信神鬼,否则村里恶霸不会活了好多年。

出发去葬礼前,晏山陪着老张抽了许多支烟,老张早已换抽纸烟,气味小了许多,弄得按摩店内烟火缭绕,真像仙境。一旁隔着铁窗户,惠英种的芦荟摆放在外面,绿油油的。老张肠胃不顺,她听说生吃芦荟有通便的功效,于是自种芦荟,晏山想,从此后再没有人逼迫老张喝下苦涩的芦荟碎末,那气味闻着都叫人反胃酸想吐。

老张说:“小晏,录下来吧。”

于是晏山开了摄影机,镜头直对着老张侧脸。老张说他这辈子应该克妻,送走三个女人,前两个还走得那样惨烈,惠英好点,但也受许多痛,他无端地愧疚,觉得他害了她们,只是他不信有地狱,于是也不再有受到报应的机会。老张说了好多,前言不搭后语的,他很糊涂了,语言逻辑严重混乱。

最后老张忽地停住话头,喉咙耸动一会,说:“你去,拍下来让我看看,她怎么走的,风不风光。”

当然算不上风光,近乎潦草,老张的儿子们并不十分上心丧事,只想草草将人送走,本来都不愿操办仪式,是老张拼死要求。

晏山记录了整个过程,被热浪淋了一身,汗流浃背地站在人堆里,高举摄影机,实在口渴,却也腾不出手喝水,灵堂里风扇也是半死不活的力度。他在聒噪里天旋地转,哭声笑声混杂,鼻间尽是香火气味。

晏山高大,又扛着摄影机,很多人好奇地闯入他的镜头,兴致勃勃说上几句。老张和惠英啊,他们两夫妻真的辛苦再猛喝一口酒,砸砸嘴,花生米的白沫在唇边蠕动,继续说他们如何辛苦,从早到晚替人按摩,自己倒养出好多病。

在酒与肉的腥臊中,一张张面孔把一个人的一生胡乱地拼凑起来,他们吞吐难懂的乡音,说惠英,最后总是绕到别件事上,笑骂着。晏山有时就蹲在地上,持着镜头,他觉得这些记录的时刻无比迷人,不带表演的性质,真实的人生和真实的话语,没有妆发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是故事,这个世界全是故事,每分每秒,晏山想记录下来。

他随了钱,没吃饭就走,回到按摩店,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

在lightscar的第一次见面似乎十分久远,然而晏山也立刻认出那是隋辛驰,他的两条胳膊走在哪里都扎眼。这是一次奇怪的相遇,在参加完一场小镇混乱、原始的丧事后,晏山又见到隋辛驰,这和第一次见面的氛围相去甚远。

隋辛驰也看见他,愣了愣,向他招手。

晏山走上前问:“你怎么在这里?”

隋辛驰指了指按摩店,说:“我来按摩,但老张今天好像休息?”

“他老婆最近去世了,今天在办丧事。”

隋辛驰露出遗憾的表情道:“惠英姨怎么走的?”

听起来,隋辛驰是按摩店的常客。

“癌症。”晏山说,“你经常来这儿?”

“职业原因导致颈椎不太好,朋友介绍这里推拿不错,也就经常来。诶,你怎么扛着相机。”

“我之前跟着老张拍了一年多纪录片,老张今天找我记录丧事,他没法去,想看看。”

隋辛驰一副了然的表情说:“老张跟我提过你,跟我炫耀他上过大荧幕。”

“这老头还挺嘚瑟,在我面前怎么没表现出来。”晏山失笑,看看表,“吃饭了吗?”

“还没。”

“走吧,带你去吃饭。”

刺进肉里的故事

靠近县城,晏山领着隋辛驰走到一条偏僻的小路上,路很烂,早上下过雨,蓄起泥水,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隋辛驰跟在晏山身后慢慢地走,看自己的脚印留在他的脚印旁,简直分不清,形成很蜿蜒、很混乱的痕迹。

隋辛驰弄不懂,为什么爽快地跟着晏山走在这里,偏得可能导航都识别不出,他却信任、放松地迈着步子。

他不擅长记住人的面孔,被认为冷漠傲慢,不过人的记忆有限,记住有意义的事物都不够用。

才见过晏山一次,但他记住他的面孔。晏山有两只非常圆润的眼睛,像注满了水,要他极长的睫毛才能挡住水的倾泻,否则便被淹没、被浸泡。眼是他硬朗五官中唯一柔情的部分,隋辛驰从lightscar的镜子中早早就看到,晏山垂下眼注视他手中刺青的蔓延。

隋辛驰打趣说:“现在有种你要把我拐卖的感觉。”

“你很害怕?”晏山侧过头来望着隋辛驰,“酒香不怕巷子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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