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房子地势低矮,屋顶上盖着大捆枯黄的稻草,溢出沟槽的臭水淹没了门槛,没法灌进屋内的粪便就淤塞在门缝里。
宋辞蹚着污水去敲门,敲了许久里面才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谁呀?”
那妇人的嗓音呕哑至极,乍听之下好似生锈的铁器相互摩擦间发出来的,宋辞心中一惊,攥紧手指定了定神,方才规规矩矩地答道:“罗姨,是我宋辞。”
话音落下,一阵木料相撞的轰隆声响起,两块刺着毛边的门板从里面打开,露出一张满面皱褶的脸庞。
那位罗姨腰背佝偻,披散着花白的头发,脸色疲倦又麻木,两只眼珠红彤彤的,几乎快要看不出瞳孔的颜色。
“罗姨,您怎么了?!”宋辞见到这形容似女鬼的妇人,心中大骇,急忙道,“小娘在家吗?”
“小娘……”这两个字像是勾回了她的魂,她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直勾勾地盯着门前污黑的沟渠。
水雾逐渐泛湿了她的眼眸,而后汇聚成水珠溢出眼眶,一滴一滴地滑落面颊,配合着她那红得不正常的瞳色,乍看之下好似在流血泪。
她再次陷入了失魂落魄的状态,嘴里嘶哑地呢喃着:“小娘、小娘……”
宋辞心里有个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轰得一声炸得她的心肺都剧痛了起来。
她抓紧了罗姨的手背,火急火燎地追问道:“小娘怎么了?罗姨你说话啊……小娘她到底怎么了?”
就在这时,一只匀称白净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让人安心的温度透过衣袖徐徐传来。
程笑抬起另一只手,分别点上两人的额头,各自施了一道清心咒。
咒成之时,宋辞颓然垂下手腕,这才发现自己无意间在罗姨满是冻疮的手背上,生生划出了几道血痕。
她动了动唇,正欲道歉,对方却全然没顾上这点细节,再次张大双唇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这条臭水沟附近住的都是卖力气的百工,此时正是黎明前夜色最深的时候,不少人扛着锄头斧子准备去上工,听到这声哀恸的哭嚎纷纷转过头来,脸色不善地盯着他们四人。
程笑往旁边走了两步,挡住那些人看向宋辞的视线,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道:“进去说吧。”
罗姨领着他们进屋。
但也仅仅只是走进屋内落上木栓而已,住在贫民窟里的人家是用不起油灯的,屋里满目漆黑,散发着苦咸的土腥味,比黄泉地府还要阴冷几分。
程笑在袖袋里摸了摸,很快掏出两支火折子,可捻着火芯子试了好几次也没能点燃。
他皱着眉头,正想唤小丹雀出来借个火,手中的火折子就被人抽走了,随即一颗通体莹润的夜明珠被塞进了他的手心里。
张从云随手把火折子扔到旁边,轻描淡写地说道:“太潮了,用这个吧。”
说完,他不知从哪儿又变出了两颗珠子,分给宋辞和罗姨。
程笑怔愣地看着他散财童子似的行为,半晌捧着沁凉的珠子凑到他面前,无比真诚地说道:“老板大气!我觉得财神应该让位了,你去坐。”
“是吗?”张从云笑了一下,在夜明珠璀璨夺目的光芒中,他的颌面线条被雕刻得越发锋利,太过分明的明暗分界线让他勾起的唇角也显出了一抹嘲讽。
程笑觉得自己听懂了他笑声的含义——区区财神。
他摸了下鼻尖,忽然想起自己连正经的神位都没有,只能算是打杂的小仙,顿时决定不再理会这位凡尔赛大神,转过头望向宋辞的方向。
这一看,他就有一点后悔。
只见宋辞站在一床凉席的旁边,席子上躺着一个痩骨伶仃的男人,涌起的臭水三不五时就要淹没他的口鼻,甚至裹挟着蛆虫冲过他的身体。
程笑刚见过一张俊朗无俦的脸,骤然撞见这死尸一般的残躯,只觉得那人也仿佛变成了蛆虫,在晃荡的水影里蠕动着,搅得他胃里酸水泛滥。
宋辞却好似见惯了这场景,她把夜明珠搁在窗台的凹槽里,转过身扶着罗姨的手臂,轻声问道:“霍叔还没醒么?”
罗姨红着眼睛叹了一口气,嗓音依然哽咽难忍:“两年了,我家这口子就是死也不死、活也不活,现在连小娘也……”
她似乎忘了跟她说话的人是谁,只浑浑噩噩地抱怨着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宋辞的眼眸里再次浮现出焦躁之色,急匆匆地打断了她的话:“罗姨,小娘发生什么事了?你倒是说啊!”
“小娘、小娘……”罗姨以手掩面,凄凄哀哀地哭了一会儿,音调越拉越长,似是在噩梦中挣扎。
终于,她抽噎着开口说道:“小娘昨日出去解手,然后、然后再也没回来。隔壁的王老头说……说她掉在沟里了!”
教学
宋辞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霍家的。
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迈步的动作迟缓而无力,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一成不变的噼啪雨声在她的耳边回响。
忽然,手腕被人拉了一把,她茫然回头,只见程笑忧心忡忡地抓着她的手,嗓音是刻意压低了的柔软:“地上很滑,小心些。”
她愣愣地低头,这才发现自己前面横着一大滩湿黏的黑泥,要不是程笑拉住了她,这无知无觉的一脚踩上去,轻则摔个狗啃泥,重则也逃不过滑进旁边臭水沟的命运。
一想到臭水沟,宋辞顿觉心如刀绞。压抑的情绪翻涌起来覆水难收,她猛地弯下腰,痛极了似的捂住肋骨,嚎啕大哭:“为什么……她才十六岁!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好东西她没有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