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灵兴盐场。
看守盐仓大门的杜德年,已经在这里做了近二十年。虽然已经入春,海边风大寒冷,他还是捧着个红铜手炉,肿泡眼半睁着,打了个哈欠。
望着天边坠下去的夕阳,嘬了嘬牙花子,喃喃道:“这一天又过去喽,明儿个,眼见又是个好天气。”
底下的小喽啰柱子在远处站了会,眼神微闪,猫着腰奔过来。到了杜德年面前,点头哈腰叫了爷。
柱子从怀里掏出个坛子与包笋干奉上前,脸上堆满了笑,巴结着道:“爷,这是我娘做的米酒与笋干,特意送来孝敬您。我娘手艺可好了,晚上天气冷,笋干过酒,香得很,吃了正好暖和。”
杜德年常年吹了海风的脸,加上盐场盐分大,原本就黑红似关公。此刻,他听到柱子的巴结孝敬,并没感到高兴,而是沉下来,比阎王爷还要凶恶几分。
柱子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脸上讨好的笑一下僵在了那里。
“你个蠢货!”杜德年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骂:“老子早就跟你说了,这些天你可得好生当差,要是出了任何的差错,仔细着你的脑袋!”
柱子是杜德年拐弯抹角的亲戚,论辈分,柱子还要比他高一辈。因着这层关系,柱子得来了盐场守仓库的肥差。
若没有关系,也求不到盐场的差使,里面所有当差的人,都是拐着弯的亲戚,各方势力
盘踞。
杜德年肿泡眼睁大了些,里面阴狠尽显,嫌弃至极斜乜着柱子,伸手从他手上夺过酒坛与笋干。
将东西搂好了,杜德年一脚踢在柱子的屁股上,恶狠狠道:“还不滚进去,给老子打起精神,晚上更要看紧了!”
柱子摸着屁股,侧着身子一溜烟儿往门房里跑去。趁着杜德年没看见,悄然淬了口,暗自咒骂道:“狗东西,成日耀武扬威,不过是条看门狗而已,真拿自己当爷了,老子才是你老子!拿了那么多黑心钱,尽往自己兜里揣,自己吃香喝辣,给我们这些人几口残汤,烂了心肝的,总有天要掉脑袋!”
柱子娘做的笋干好吃,甜滋滋的。杜德年将酒坛夹在腋下,从油纸包里拿着笋干嚼着。他沿着前面被压出深深车辙的路眺望,盘算着今晚能进多少银子。
过一辆车半钱银子,这些天的车来往得勤。尤其是夜里,约莫可以过上百辆车,算下来就是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
除去给上面的孝敬,杜德年能落下近三十两。等到库房里的盐全部出了,甭说盐城,到寸土村金的扬州府城,都能买座五进宅子,享受把盐商老爷们过的舒坦日子。
杜德年想得热血沸腾起来,旋即又有点儿惋惜。这几天晚上的车马彻夜不停,库房里的存盐都快拉空了。
如此等发大财的买卖可不多,再也做不了几日,端看朝廷那边再有什么动静,想要动他们
这些盐商了。
动一次,他们就发一次横财。
人缺不了盐,可也不能拿盐当饭吃,那还不得齁死。这么多盐拉到了何处去,杜德年只晓得朝廷风向有变,肯定是惹到了盐商老爷们。
这么多年来,朝廷对盐商盯得再紧,风声过了之后,一切照旧。盐商富了成百上千年,哪怕有家族起起落落,这个行当却始终屹立不倒。
杜德年站在夕阳下,油纸包里的笋干被他吃了大半,嘴里渴了起来。
转身进值房,咕噜噜喝了碗茶,再吃了碗阳春面。杜德年打起精神,叮嘱了底下的人一番,将褡裢挂在了腰间,开始了当值。
天刚擦黑时,骡车就驶了过来。坐在骡车前管事模样的人,朝着杜德年露了个脸。
杜德年手上提着灯笼照去,见到是扬州数一数二大盐商陈金闻家的掌柜陈财,忙让开身,骡车驶入。他站在一旁,数着骡车数目。
等到二十辆骡车过去,约莫大半个时辰左右,骡车再驶出来。车辕吱嘎,路上的车辙,比先前要深上几分。
陈财坐在最后的一辆骡车上,待车驶到门口,杜德年走上前,接过他从袖口摸出来的袋子,手飞快一捏。
杜德年心下了然,满意地将袋子塞进了褡裢中。
陈家的车辆过去之后,又来了王家的马车。杜德年熬到半夜,依然精神抖擞,腰间的褡裢沉得都歪向了一边。
想到今晚的进项,杜德年浑身上下都透着喜悦,抓
起先前柱子拿来的米酒,拍开泥封,扬首咕噜喝了一气。
米酒清甜,杜德年五脏六腑得到了抚慰。尽管海风呼啸,带着湿润与腥气,他还是爽得想仰天大笑。
前面又来了灯笼,在漆黑的夜里闪烁着红光。杜德年掐着指头一算,先前已经过了七十多辆骡车,库房里还有十多辆。
照着这个数额,夜里才过半,今晚可得发大财了!
杜德年几口喝下坛子里的米酒,打了个酒嗝,提着气死风灯迎了上前。
那盏闪着红光的灯笼渐渐近了,杜德年举起手上的灯笼,努力睁大肿泡眼看去,脸色霎时一变。
黑夜里,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戎装兵丁手上提着灯笼,在他身后,紧跟着一大队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