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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第1页)

独眼鹰虽是自幼长于军旅,见惯杀人的场面,心磨得铁石硌硬,鹞子鹰又是一代枭雄,未必有多少温情到他。在谈到父亲的死因,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孩子,还是免不了哭成个泪人:“谁成想,这个居心叵测的老狗,居然在酒席间,用毒酒鸩死了父亲……我抢了匹马出城,看到父亲的头颅,被他们挂在了城门上!”阮钺默然了。薛彦徽狗急跳墙,要先将自己摘出,戴罪立功,竟使了这么一手狠招!同时,他心中暗自奇怪,这老儿只知敛财保命,是根风吹就倒的墙边草,是谁给他出的主意?

这项任务一开始就透着古怪,他虽急于返程,向秦在渊问个清楚,但看独眼鹰丧父可怜,一只完好的眼睛也布满了大片的血斑。于是让几个亲兵给他换身便衣,洗过头面,随黄犼堂战士同行。他向前途的农家买了匹拉碾子的马,跨了上去,吩咐众人在姑娘山夜宿,然后镫子一磕,嘚嘚而返。扬州较淮阴为近,他又有脚力,是以只用一半的功夫就赶回了城关。那匹马在中途累死,他便施展久已不用的轻身功夫,在日落前进了城。

不用费力搜寻,就能看见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汇聚着小股的血流,过往行人都不敢从那里走。他向上看去,写着“淮扬镇”三字的漆金大匾上,吊着个黑不溜丢的东西,犹在滴血。两个守城兵看他形色有异,上来驱赶。他袖出陶荏事先备好的关牒,又塞了一两银子过去,才问道:“这个人的身子呢?”守卫兴致缺缺,指了指城外鼓起的小山包,那是没有苦主的乱葬岗:“兀那不是?”阮钺道了声谢,忽然手足发力,在两个士兵肩上一踩,探手摘下悬挂的首级,那城墙甚高,却难不倒身负轻功的人。只见他将乱发打了个结,系在腰上,伸手在光滑的灰砖上按了按,找到接缝处的细微凹痕,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底下的守卫仰天射箭,他借着女墙遮挡,恰好另一面挨着棵高大的老槐,他凌空跨过,揽着枝干绕了一圈,消去下降余势,左右一瞄,一队胡商正牵着骡马出城,卖完香料后,空瓮累堆在绣鞍上。他双手一推树干,合抱粗的老树訇然倒塌,尘土飞扬,他的身子如一张蓄满力的弹弓,挟着迅雷风势,稳稳跨坐在马背上。他用刀割断嚼索,一踢马腹,那马唿律律扬首高嘶,然后轻云一般直窜出去。阮钺捞起一个没摔碎的圆口瓮,将鹞子鹰的首级装入,左手半抱着,右手拼命鞭策,经过乱坟堆时,看到一具孤零零的尸首,还未掩埋,腰间有一枚小小的黑玉带钩,他将人身绑在马后,重又打马向来路行去。

他到姑娘山的时候,北斗星沉,曙色初露,士兵整好队伍,拿不定是否进发。远方平原上,一人骑马,泼风价驰到近前,黝黑脸盘如利斧砍凿而成,军鼓手吹响军号相迎,麾下将士见主帅平安归来,无不高兴。独眼鹰看见马上尸首的衣装,大喊一声,扑了上去,捶胸嚎哭。阮钺轻轻将陶瓮放在腔子上,酸鼻道:“死者不可复生,贤侄节哀。闯荡江湖的人不求叶落归根,还是让死者早日入土为安罢。”独眼鹰深情地瞻仰了父亲的遗容,含着热泪,两手在地上刨挖起来。阮钺一使眼色,便有清理员将他扶到一旁,舞动铁锹、铁铲,很快平川上便耸立起一座微不足道的土包子。

独眼鹰脊背挺直,趴在坟前磕了三下响头,忽然辫子一甩,面朝阮钺跪下:“侄儿今生无法补报伯父的大恩,若伯父不弃,请收侄儿为义子,让侄儿奉养您终的身。”阮钺双手一扶,竟是纹丝不动,便知他心意已决。想到自己干这掉脑袋的营生,今生成家无日,等此间事了,带他回家去给瞎奶奶瞧瞧,也好博得老人家高兴。于是不再推拒,等他行礼将完,在他的手臂上捏了捏,赞许地点点头,忽然手腕发力,向反方向压去。独眼鹰一怔,知道是考较功力来了,遂斗胆力贯掌心,额头青筋直露,拼了个满头大汗。他全副心神都在手上,膝盖倏然一痛,阮钺在他腿上一勾,逼着他踉跄摔出。若非阮钺手下留情,非要将他臂骨也扯脱臼不可。

“临敌之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岂可掉以轻心?”他虽是出言责备,但心里对独眼鹰的蛮劲甚为满意。不料他摔倒后,竟然伏地不起,从耳根子一直红到脖颈。阮钺哈哈大笑,拎着后襟把他提溜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这个才到他肩膀的半大小伙子:“打架的技能也不是一次就能学会,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偷偷往仇家茶里吐唾沫呢,怎能如你一般,已帮总舵立下功劳?”独眼鹰一气儿不吭,拉开架势,迎接他的下一次进攻。阮钺却已扭头,在马背上添了副鞍鞯,示意他坐上来:“现在让我看看你的控御功夫。”

独眼鹰憋着股劲儿,有意显摆一手,不由马镫,双手一撑,两腿在空中飞旋着打开,连柔韧性也是上佳的。阮钺不动声色,由着他频频挥策,远远地冲在步兵前面。那马不过是一匹寻常的驮运牲口,脚程不快,怎禁得起没命价的狂奔。不一会儿,屈起前蹄,庞大的身子抽搐着,口喷血沫,脱力而死。眼看百十斤的马身侧面砸下,阮钺飞起一脚,将他踹开了二三丈。

他捂着发痛的心窝,咳嗽连声,面色发白。良久良久,才俯伏在地,颤声道:“多谢义父活命之恩!”阮钺喟叹道:“若是当真打起仗来,你擅离大队,如遇伏兵,将如何自救脱险?”独眼鹰羞愧不语。鹞子鹰从未如此细致地指点过他,他的一手功夫,都是跟在校场新兵后学来的,蛮力有余,节制不足。阮钺口头收下他不算,竟是认真做起了严父。他不是不明好歹的人,这一下只有感激的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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