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百姓承平日久,早就不知道战事为何物,若是早早平定了逆贼,还怎么取得战功,让天下人夸赞呢?”景王笑着摇摇头,继续说了下去,“四弟这一步棋可走的真是妙,整整打了半年的仗,数次领兵冲入敌军死战,骁勇无比,为国为民。”
他声音低低地,似毒蛇黏腻地吐着冰冷的信子,“看来继定远将军之后,大燕又要出一位所向披靡的战神了。”
崔锦之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似乎根本没听出祁旭话中的讥讽之意,语调平稳地回道:“隐阳城易守难攻,敌军更是久经沙场的将士,玄甲军的每一次胜利,都是踩着无数袍泽的血肉,换回的惨胜。”
“景王殿下,还请慎言。”
祁旭收敛了笑意,面带阴翳地打量了一会崔锦之,想起孙兴安送来的那封信,又突然扯出来个笑,像是带着胜券在握的气势开口:“祖父在世时,常常与本王称赞崔大人,说您是命世之才,冠冕天下。本王也想,若真得这样的奇才来治国经邦,哪里还担忧天下太平呢?”
可崔锦之表情却没有任何的变化,反而还想起了前世祁旭在她进宫的路上,说得也是这样的一番话。
原来所有的机遇和事件发生变化后,还是会诡异地回到原点来。
不一样的是,前世她被祁旭的一番话勾起兴趣,在这一世却毫无波澜了。崔锦之唇角淡扬,视线漫然地从景王的身上掠过,第一次发觉,自己竟对这个上辈子的徒弟了解到这样的地步。
“知人善用,举忠进贤,自然是成为一个明君的必要品质。”她勾起一个冷峭的弧度,分明带着笑,却让人看出了漫不经心的疏离和无情来,“可是,如今陛下身子好转,殿下这番言论若是到了陛下的耳朵里,怕不是也会当作大逆不道之举?”
崔锦之流露出的淡然与不在乎激怒了祁旭,他双拳紧握,死死盯着她,就在丞相以为他会就此勃然大怒,拂袖而去的时候,祁旭却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他深吸了口气,面上摆出满不在乎的神情,理了理袖口不小心沾染上的香灰,笑得森冷:“崔大人还有心情挑衅本王,怕是对四弟抱有很大的希望?”
抬脚向丞相走进,轻附在她的耳边,“崔大人,你说,是让父皇和百官知道四弟其实暴戾嗜杀,根本不能控制自己心性,还是说百姓仰仗的楚王殿下,实则勾结谋逆,早有不臣之心的好呢?”
祁旭轻轻地哼笑了一下,直起背脊,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一番崔锦之,眸中盛满了幸灾乐祸的意味,同她擦肩而过。
崔锦之不卑不亢地立在原地,神色毫无起伏,只有微缩的瞳孔暴露了她此时的情绪。
景王知道萧家人给祁宥下药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可后一句“勾结谋逆,早有不臣之心”是什么意思?
他掌握了什么证据,还是说……想学上一世的伎俩,栽赃陷害祁宥吗?
前厅的喧闹声突然大了起来,惊得崔锦之颤抖了一下,她略微掐紧了指尖,面容寒冽。
到了这样紧要的关头,无论是谁,也不能阻止她。
哪怕以身化刀,也要破开横亘在这个朝代走向曙光的所有困厄与阻拦。
临走前,崔锦之向陈元思敬了一杯酒。看到丞相来了,攀谈的众人自然识趣退去。
陈元思仰头喝下一杯清酒,又按住了丞相想要一同喝下的手,笑着摇摇头:“崔相身子不适,还是不要喝得好。若殿下知道了,回来还得狠狠地责罚我。”
崔锦之淡淡一笑,抿了抿唇,才缓缓道:“……委屈你了。”
“迎娶公主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崔相怎么还说委屈呢?”他哑然失笑,嘴上说着不委屈,语调中却带上了几分叹息:“曾经年少时,殿下与臣,还有霍晁一同练武。累了就趴在校场的栏杆上休息。殿下说,他此生只愿同相爱之人携手一生,没有诡谲算计,只带着一片赤子之心,就足够了。”
他回忆起过往,总觉得三个小少年谈论未来的模样还似梦一般在眼前划过。
当时他和霍晁是什么反应来着?是笑嘻嘻地打趣祁宥心中已知慕少艾,还是傻楞着和他一起憧憬?
陈元思怔忪了一瞬,很快便收起了外泄的情绪,低声道:“臣的婚事,不过是夺嫡路上最轻的损失。只盼殿下……能够真正实现他心中所愿。”
喃喃之声轻若柳絮,被凛冽的寒风一吹,便顷刻散在了天地间。
崔锦之亦跟着沉默下来,她无端想起少年微红着眼眶,坚定告诉她——
她想要的,他都会替她做到。
那样的坚定无畏,突然就让崔锦之身处权力旋涡中,被冻得发寒的心脏重新跳动了起来。
可随即而来的,是更无力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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