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他沉默,说,“其实学历不能代表什么,英雄不问出处。”
她怎么看出他学历不高呢。
她解释了,“这个店是我爸爸的朋友开的,以前我就常来逛,那时候还没有你。伯伯有次到我家找我爸,说起你了。”
他淡淡的“哦”了声,想象别人用一副怜悯甚或施恩的表情谈起他就有些发堵,他不愿意别人尤其是这个女孩子怜悯他。他面色就冷下来。
女孩子没发觉他的异样,扯过他放在台面上的书,兴奋道:“你也喜欢古典诗词?最喜欢谁的?”
他还没回话,女孩子已经宣告:“我最喜欢辛弃疾。”他就有点诧异,喜欢李清照还差不多。女孩子好像终于碰到能够聊聊的知己,眼睛星星一样一闪一闪的,很兴奋,“他的词侠骨柔肠,荡人魂魄,我喜欢里面那股子英雄失路的草莽气。……最喜欢的词,对了,那句,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铺垫了那么多字,就写一个动作,但是把积郁难消的情状描绘得栩栩如生。哎,你喜欢哪首?”
钟羽想了想,“倒是比较喜欢白居易《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饮酒诗中这首意境极为出色,哎,你说那个绿蚁什么意思呢?若说酒的浮沫像蚂蚁勉强能通,可也不该是绿色的啊。”
“我想大概是为了跟后面的红炉对仗。爱情诗你喜欢谁的?”
“苏东坡的十年生死两茫茫,或者元缜的曾经沧海难为水。”
“我刚翻到一首,知道的人可能不多,是清朝黎简的《悼妻诗》:一度花对两梦之,一回无语一相思。相思坟上种红豆,豆熟打坟知不知?我觉得在感染力上不输于你提到的两首。”
……
两人就从文学开始海阔天空地谈了起来。那是钟羽第一次跟别人这么率性地交流自己的思想。他几乎把关在肚子里的早就憋坏的知识统统倒了出来。不是炫耀,就是想交流,想碰撞,想擦出火花。
虽然这个女孩子还小,但无论怎样,他都感激她,因她给予了他抒发的平台。
又一次见到她,是开学了。晚上,有经济系姚书存老师的讲座。他很想听,就跟另一个同事换了班。
提前一小时赶到教室,室内已经座无虚席,走道间尚添了很多加座。他勉强挤进教室,立在最后一排。庆幸自己还能找到这个落脚的地方,知道再晚一点,窗户外都会拥满人。正陶陶然翘首仰望间,忽看到座中有人挥手,并明确无误地喊着他的特征,“哎,哎,我叫你啊,穿蓝衣服的。”他看看自己,蓝t恤,再定睛看那只手,呵呵,原来是那个女孩子。
他有点意外,毕竟她才高一,听这种讲座似乎为时过早,然而他仍是嘉许她这种好学精神。他也挥挥手,遇到熟人打个招呼而已。女孩子可能觉得他太迟钝了,只好朝他挤过来,说:“我给你占位了,过来坐。”
“啊?”他呆一呆,“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神机妙算啊。等你好久了。”
他在别人艳羡的目光中惴惴地过去,又怀着激动的心情庄重坐下来。他是第一次享受有位子的讲座。这让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大学生。
她在进餐。桌上则极不严肃地摆着汉堡、薯条和可乐。“你吃过没?没吧,一起吃啊。”
“哦,已用过。”
女孩子啃着汉堡,碎屑横飞。吃一口,用吸管狂饮一通可乐。酒足饭饱后,才慢悠悠道:“没办法,听姚老师的讲座,就得来得早,我晚饭都没吃,一下课就往这边赶。”
“你每次都听?”
“当然。”
“这个,你,听得懂吗?哦,我的意思是,你喜欢经济学?”
女孩子得意洋洋,“你不觉得他很帅吗?”这句话一出口让他哭笑不得。
讲座开始,女孩子听得果然认真,简直是崇拜了。双目炯炯有神,如电筒光。有时候,与老师目光相触,她还会吐吐舌,娇俏地扮个鬼脸。钟羽想,连小女孩都会心仪这种学富五车的人物,这让他更加巴望着自己肚子里能多装点学问。
到了交流环节。姚书存拍拍粉笔灰,道:“今天,所有穿红衣服的学生都有资格提问题。”
女孩子对他扁扁嘴,说:“你知道他学谁吗?”
“谁?”
“金岳霖。搞不好,他待会还会说,不好意思,暂停下,我身上好像有个小动物。然后摸出个虱子什么的,用两个指甲对准,咯蹦一下就地正法。”
钟羽忍不住笑,说:“同学,严肃点,要尊师重教。”
女孩子道:“呵呵,他是我爸爸。”
2
讲座结束,有个男孩费力冲进人群,对女孩子说,“静静,我是不是来晚了。好像讲座结束了呢。”女孩子略略噘起嘴,装着很漠然其实是生气的样子,说,“来得太早了,下次讲座要一个月以后,你现在就占座啊。”
“我打球去了嘛,咱们班pk五中,那帮人根本不是对手……哎,你别生气啊,我发誓从明天起我搬张小板凳天天去你家聆听你爸的教诲。”……
钟羽才知她的位子并不是专为他占的,不过是有人用不着,为了不浪费,才施舍给他坐的。他抓起她放在课桌内的垃圾袋,没有告别,随着人潮挤出去了。
没有马上回店里,他在礼堂后的林子里逡巡了很久,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最后,他靠着一颗结实的乔木坐下来。前方视线内是一个突起的山坡,这边学生称之为“乱坟岗”,坟是没有的,只是传说有学生在这边上吊自杀过。至于为什么采取上吊的方式他很难理解。上吊这类难看又做作的自杀形式似乎只能出现在《聊斋志异》这类神神怪怪的小说中。上吊者最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80是狐仙,居心叵测。每次要上吊,总会有貌似老实其实好色的书呆子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