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雪意正浓时,静好收到钟羽电话:“出来吧。”
“还没到下班时间呢。”
“开个小差不要紧,规矩的生活太辜负天意了。”
“那好吧。”静好把手头的文件一扔,也没跟领导汇报,直接开溜。
钟羽正在门口帮保安们铲雪。保安都很年轻,铲雪期间不忘娱乐,嬉闹间便堆出一个雪人:肥硕的身子,滚圆的脑袋,眼睛是两粒纽扣,鼻子是一根歪斜的胡萝卜,头上尚倒扣着一只废塑料花盆。胸前,不知被谁抠出心的形状,上面有字:嫁给我吧。
静好抿着嘴直乐。她不方便大庭广众下跟钟羽打招呼,便俯身团了块雪,躲在幽僻处,远远朝他掷去。万不料,投到别人身上。于是就此引发雪战。单位保安们一伙,静好与过路人一伙,雪球你来我往,虎虎生风,笑声,叫声,将湿雪的清寒之气一扫而光。在混战中,静好同钟羽使个眼色,两人悄然退出战役。
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落下。两人踩着越来越厚的积雪喀喀前行。时不时地,会握个雪球,向对方掷去。静好反应慢,总不免被钟羽击中,雪落到□的脖子中,有些冷,也有些疼,她忍不住埋怨,“你就不能让让我吗?一点绅士意识也没有,以后指不定被你怎么欺负呢。”钟羽哈哈笑,“这句话很好听,原来我们还是有将来的。”他站定了,指指胸膛,“来吧,请尽情报复。”
静好便团了个硕大的雪球,把钟羽当活靶子砸去,雪在钟羽胸前散开,飞出一堆碎玉般的雪霰子。
“满意了吗?”
“以后要自觉哦。”
钟羽紧走几步把她掮在腋下,“我喜欢你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软软的,嗲嗲的。很女人。”
“才没有。”静好蓦地红了脸。
“我也喜欢看你脸红。”钟羽忽然用双手摸住她的脸,冷得她尖声惊叫。
“你还欺负我?”
“给你降降温。其实是你太可爱了。”
“那天,不该提过去的,让你扫兴。”静好跟钟羽说,有点道歉的意思。
钟羽摇摇头,“是我反应过激了,我没想到那么严重,没法原谅自己。”
“反正已经过去了,其实我也差不多忘了。……恩,许姨那天找你说什么?你们怎么会认识?”
“我姐当年被烫伤,没有人照顾,就找了她。”
静好兀自问下去,“你怎么会找到许姨?”
“……我认识她的养子阿元。”说完这话,钟羽径自向前迈去,把静好远远撇在后头。
静好有些迷惑,思考了一阵,决定还是回家问许姨。
两人一路走到龙蟠公园,发现前来赏雪的人还真不少。公园布局精巧,假山、亭台、松枝覆上雪后,确实如同琼楼玉宇。钟羽拉静好避开人群,专走那幽僻之道。到湖边,两人在玉树琼花下遥看湖上雪景,竟看出了几分苍茫之意。
钟羽说:“你读过《湖心亭看雪》吗?”
静好印象中看过,但具体的记不得了。钟羽的记忆力却是一流,背其中的句子给她听: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我以为,张岱是明清小品作家中最知墨法的一位。”钟羽说,“一痕一点一芥,几处淡墨点扫,便境界全出。干净中弥漫寂冷之意,沉痛又不张扬,是为蕴藉。”
静好随之在脑中想象,白色的宣纸铺开,这边一点,那边一痕,一幅湖上雪意图就这么出炉了。
之后,他们由张岱《陶庵梦忆》谈到沈三白《浮生六记》,又由三白与芸娘的爱情谈到民国文人的风流,最后竟说到沈从文的情史。
静好说,读《从文家书》,她一直觉得,沈与张确实深爱,可惜的是,并不匹配。沈从文有赤子的跳脱之心,需要一个能够包容他的姐姐,而张兆和却更像个妹妹。
钟羽说,实际上是张兆和内心里深沉的女性一面一直未被沈挖掘。然后,他盯着静好顺理成章道:“明白了吧,一定要找我这样一个能够把你当矿一样挖掘的人。为什么暗恋不被嘉许,因为暗恋不能使彼此容光焕发。它只能作为一种精神孤独地存在。真正的爱,是匹配的,默契的,棋逢对手的,彼此能找到对方的原点,然后让对方在自己的烛照下,熠熠闪光。”
“恩,有点道理。”静好默思自己,似乎只有在他面前,她才能把自己张扬到极致,而不必顾忌自己是否露怯,是否失仪。
“什么叫原点?”她又问。
“原点嘛——就是那个让自己满足的点,既包括精神,也包括肉体。”钟羽拥她入怀,顺手握住她又黑又浓的发丝,“我就喜欢毛发茂盛的女子,这样的女子一般都有强烈而丰富的内生活,是个富矿,值得开挖。我有个建议,你的腋下能不能不要割得那么光溜溜的,我喜欢那种自然的状态,有浅浅的毛茬,就像男人的胡茬,很性感——”
“你索性娶只大猩猩算了。满身的毛。”
“我就要你这种看上去文明实际上进化得不够彻底的生物。”
在这样直接挑逗中,他的唇压了下来。掠夺式的吸吮让她如陷迷梦,欲罢不能。
她忽然明白什么是原点了。每一次亲吻都有如触电,每一次拥抱都能擦出电光石火的快感。她饕餮,但不会不满足。
也许每个女人的身上,都有这么一个隐蔽的原点,只有你生命中最契合的那一半,才能寻到并抵达它。如果无人抵达,那么你会一直处于某种焦躁中,你的情爱之旅,也可能是一场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