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安歪靠在长满苔薛的影壁上,吐了几个烟圈,说:"我好想原谅我爸。我不想跟他对峙下去了。他难受,我自己也难受。我现在每周回家一次,一般是周末,每天回家爸爸都在。妈妈跟我说,爸爸一周盼着的就是这一刻,一家团圆。
但是当我们坐到台面上,我们依然冷冰冰,不发一言。吃好饭,爸爸照例回书房。我用余光追看他的背影。他走得很慢,好像每一步都在期待着我把他叫停,听我同以前一样亲切地叫他一声老爸。但我没有。我闭紧嘴,看他一步步走远,看他关上门,把我的视线阻隔。原谅那么难吗?我问自己。后来明白,不原谅是一种惯性,也是一种姿态你伤害了我那么我也伤害你。但我并不快乐。""那你就原谅他吧。其实对于他来说,不在于你是否原谅,而在于他是否能原谅自己。他对自己的审判肯定比你的要剧烈。"钟羽说。
"那你能原谅他?"钟羽看看头上的月亮,"无所谓原不原谅。事情已经过去了,时间也不可能重来。我做下的事也就永久做下了。自己伤痕可以舔甜,别人的,我无能为力。"他默默看向岁安,很想对他说声对不起,但是始终开不了口,只能沉默着,把心头翻溅起的浪花压下去。
"你的心情我能明白。真的。"他诚恳地补充了一句。话语虽短,毕竟是暖的。岁安接收到了这份歉意,也接受了。
"今天td是什么日子?"岁安咕哝了一句,脸色在月色中那样安宁。这时候,他们同时听到了静好的脚步声。钟羽摁灭烟,匆匆下场。
然而这并不是最终的结局。
静好点着头,道:"我总算明白了。那么你现在是什么心情?横刀夺爱,你不负疚吗?"钟羽道:"我很傀疚。但我碰上你有什么办法?"d城的并肩之旅,看似巧合,实际上就是命定。那次旅程后,他知道自己已不可能获得先前的平静。他缺失了多年的爱情终于疾风骤雨般扑过来。
他后来看到一段话:也许,在某个世界里真的有和我完全相同、只是电荷的正负不同的个体存在,我们在宇宙最初的大爆炸中失散,然而我们一直相互想念,有一天我们相遇,相互吸引,相互迷恋,最后在无法阻挡的拥抱中一起消失字大气中……
这段话,用来诠释他和静好的爱情最好不过。
外面起风了,刮得窗棋砰砰地响。暴雨的前兆。
屋子里仍有黄暖的光,只是因为夜深人乏而显得模糊。故事已告一段落,钟羽烟瘾犯了,去阳台抽烟。他整个人若无重心地侧靠在玻璃门上,身体轮廓线清晰挺括。一双因睡眠不好而凹陷的眼睛,聚集了些深遂的光芒,配上因消瘦而高耸的颧骨,一脸睁峡线角。
静好还是蜡缩在沙发里,有时候望望门外的人影,有时候扫扫屋内的陈设,把握不住自己在留恋什么。
在钟羽迸屋前,她莫名其妙地想起小时候周岁安让她猜的一个谜语:小白,长得真像他哥哥啊。打一个成语。
想着想着,她就笑了。钟羽恰巧进来,看她笑容满面,"倒是怔一怔,说:"笑什么?"静好说:"给你猜个谜语。"她难以想象自己此刻居然还有这样的心情。她学周岁安把谜面拖腔拖调地说出来。
钟羽大概知道了,笑着摇摇头。
静好说:"真相大白。"钟羽说:"等候发落。"静好把剩下的冷牛奶喝光了。她用舌尖灵巧地勾掉了嘴角的浮沫,这一个动作又把钟羽拽得心绪难平。他很想同往常一样,扑过去,与她闹成一团。他实在太迷恋她的缠绕了,藤一样的手臂,盘旋到他腰际的腿,蜜一样的唇。他站在郡里,呼吸紧张,感到自己又成了一只将要出园的兽,但还是忍住了没有动弹。他非常哀凉地知道,他将要失去她。
静好却并不知道怎样去审判他,道德审判是宣判他出局的致命武器,可是,感情终究与道德无关。道德是公众赋评判,刚性的,一刀切的,而感情则是千姿百态,无法概括与归束的。何况,在世俗眼里,她也有揩抹不净的道德污点,她有什么资格去五十步笑百步?
她不想做万能的上帝,只想管自己的爱恨情愁。她间自己:是否爱他?
这似乎是毋庸置疑的,从她与他分手后的尾弱表现就足以证明她离不了他,或者说,不想离开他。可是,她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她对他的爱恋建立在一个错置的基础上,现在那个基础抽离了,她是否爱他?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当初的误会,她还会这么放肆地爱他吗?
她究竟是爱他,还是爱十八岁惊心动魄的被启蒙?还是爱小巷心照不宣的游戏?甚或,只是爱自己的想象世界?那是她独自打造。在那里,只有绝对的她,那是一个自由自在,逃离了二切束缚与伪装,无牵挂无窒碍,但同时又无目标无居所的轻飘魂灵。
现在那个魂清醒了,降落下来,她回归了俗世生活。她需要站在世俗的角度去选择。但是她实在太迷偶了,她看不到自己情感的本质。
撇开这个,她还有一个困扰自己以至于连面对他都成障碍的问题,她无法想象他会怎样评价她的放荡。她的羞耻感浓烈地挥发出来,阻止了对他的公平考量。
她感到非常疲倦,想离开,夜毕竟深了,而且身体也有惰性。钟羽让她睡房间,她不愿意,拿了床被子放到沙发上。去洗漱的时候,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暗黄若草纸。
她魔住了。天好像已经很亮了,明亮的光线从白窗帘里耀进来,把地板蹭得亮晶晶的。她知道自己不好赖在这里,命令自己起床,但是四肢沉重,完全不受意识操控。她挣扎了一阵,眼皮一套拉又合上了。她睡不着,但是醒不来,整个人像在腾云驾雾,异常恶心,又挣扎了一阵,眼睛似乎又睁开了,这次她甚至清晰地看到了客厅内的陈设,电视柜、多宝格,绿植、歪靠在门边的小提琴,当然还有钟羽,他就站在窗边,对着一窗的好天气悠闲地喝茶。她很想叫他帮她一把,可是嘴巴发不出声,她只是在心里无声地叫:钟羽,钟羽。"钟羽还是没法跟她达成默契,也许再不能跟她有默契了。她沮丧得想哭,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救她于水深火热,她醒过来了。醒来时,她发现自己不在客厅沙发,而是在卧室床上。外面天还是暗的,一片蚕食声,暴雨己经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