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厨房帮着保姆一起收拾。爸爸在书房。他换好鞋子,站在玄关处。对着一个抽屉,他知道里面躺着一把钥匙。
他只要拿起,他的人生从此改变。
他就这么僵立着。
伸手、缩回。伸手、缩回。
“岁安。”母亲出来了,他闭上眼睛,颤着手伸进去,摸到那把冰冷的钥匙时,他的手却灼灼烫了起来。
他完成了自己的蜕变。当然,不是从蛹变成蝴蝶,而是变成一只丑陋的苍蝇。
4
“就这样,我把钥匙给了钟羽。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件事一直像刺一样梗在心头。在心虚、焦虑、失眠中过了好些日子,灵魂的重负未尝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轻。我想它永远走不了了,将会是标记一生的污点。”岁安对静好说。
日头酷烈,万道金光汇于海面,化为一片浩瀚的虚白。这就像静好的脑子,被各种砥砺的情绪碾过,竟至于休克。她实在没有能力消化其间的恶意,就这么不知所措着。
岁安点了烟,狠命地吐了几个烟圈,说:“说出来,也轻松多了。这件事压了我多年,没有坦白的勇气,不是怕你看不起我,看不起是我应得的下场我没什么不能接受,我只是不想让我爸的形象在别人面前坍塌。”
岁安声音里有点哽咽,片刻后忍住,又道:“静静,请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跟我妈说。我宁可她糊里糊涂,也不要她舔噬崩溃的滋味。那个滋味我尝过,再不想让别人去尝。”
“岁安,你刚说什么了?”静好魂兮归来。
岁安惊疑于静好的精神状态,“静静,你怎么了?”
静好苍白笑笑,“没事。”岁安又把方才的话叙说一遍。静好点点头:“放心。”恍惚了一阵,她像猛然醒悟,沙哑着嗓子激动地说:“岁安,我不怪你,你把这一切都放下吧,你没错,谁能经得住这样的逼迫,你不也是个牺牲者不是吗。我该恨的是他。他怎么可以这样恶毒,你才18岁,而且还是他的兄弟,我真的想不出来,一个人要怀什么样的积怨才能这样歹毒?他怎么能这样……”
静好脸色惨白,神色涣散,搁膝上的手神经质地动着。岁安在瞬时突然品出了些什么,竟至于骇然。她轻松就原谅了他,但对钟羽深恶痛绝,就单单因为那个人比自己更恶劣吗?不是的。是因为她此刻更在乎“他”了,也因此,她没有办法承受“他”的幻灭。
这个时候,岁安宁愿静好不原谅他,死也不原谅,因为原谅意味着放下,而在爱情里面,恨并不是爱的对立面,冷漠才是,忽视才是。
他就是那个被忽视的人。岁安残酷地领悟到自己这几年的等候居然敌不过别人两周的陪伴。
一股股深浓的烟,传达了难以言传的焦虑。有句话,他实在不敢问,只好憋在心里,让自己去煎熬。那句话是:你和钟羽究竟发展到什么程度?他听到她说把耳环留在了他家,什么样的情况需要摘掉耳环?他被自己的想象搞得心都要碎了。
如果静好去他公寓的那一夜,他不怀负疚,直接屈从□,事情是否会两样?
生活没有如果,只有机会。他送走机会,也就改写了命运。
但他并不后悔。如果这就是命运的安排,他有什么抗衡的力量?“他”走了那么多年,还是要回来,在她与他结婚前,把她抢走。可是她,就不觉得别扭吗?是的,她不会爱他,她怎么可能爱一个污辱了自己的人呢。肯定是自己想歪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又略略地生出了一点希望。
“岁安,我要回去了。”静好站起来,脚有一点虚软,朝前踉跄了下。岁安去扶,她轻飘飘挣脱了他,朝着沙滩另一头走了。
走得很慢,仿佛刚才那通话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两人于下午回到a市。黄昏涂抹着车水马龙,勾勒出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来。两人心事满满,也就看不到听不到外面的众生繁华。出租车游鱼一样绕过沟沟湾湾,停在了朗园。
静好下了车,直向楼道,忽然才意识到岁安,回头抱歉地笑了笑,说:岁安,我们大概——
岁安嗅出了静好的拒绝,他下意识选择了逃避,“静静,我们总部有个会需要我参加,去德国,要好长一阵子,等我回来后,再料理我们的事好不好?”
他实在不喜欢自己这副模样,卑怯、懦弱,拖泥带水,但是,谁叫他欠她?谁叫他爱她?
她说,也好。看上去很疲惫。
“很抱歉让你这么难过。”岁安说。
“跟你没有关系。”静好进了楼道,不曾回头看岁安一眼。
岁安的挫败达到了颠峰。他好恨啊。一拳砸到墙上,手辛辣地疼,他甩着手走掉了。疼痛其实不难忍受,难受的是自己亲手葬送了尊严。
静好关上门,把父亲与许姨脑子里的问号统统关在了门外。她现在没有精力解释捎回家的那些野味。让他们随便想去吧。
她死人一样躺在床上。任凭脑子里的意识呼啸奔涌。对于自己的感情她向来无能为力。
窗外车灯扫过来的光柱猛地照亮房间,又倏忽移走。夜游人发出的喧闹随着时间堕入意识深处。夜色沉黯下来,披挂在窗前像苍老的幕布。
肩膀开始疼痛,不知道是不是心力交瘁的缘故。但她由得它疼,坚决不去抹那药膏。疼是清醒剂,她要自己记得这一道耻辱,然后去痛恨他。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怎么做得出这样的事?她一遍遍想,每想一遍就疼痛一遍,她也许能接受□本身,但无法接受其间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