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有人找。”男孩踢掉自己的鞋,边吆喝着。
客厅沙发上坐了个翻报纸的中年男人。他放下报纸抬头瞥向玄关的时候,钟羽心脏砰了一下,像被一颗子弹击中,因为他认出来了,他就是他调查那日在电梯里碰到的,与刘常务并肩站在一块的那个人。
他不是给单晓燕通风报信吗?为什么又跟刘坚在一起?难道正如单晓燕所认定的,他们设了个陷阱让人钻?这个直觉让他冰冷起来。
周正义也认出了他——“单晓燕的司机”,他是案子中的关键人证,一句有利的证言就能把孔季夏推向地狱,把刘坚抬上高位,而自己也最终获利。当然,他与刘坚都不是很有把握,因为听闻他是单晓燕带进来的,应该算单晓燕的人,他不一定能说什么对孔季夏不利的话。当时,看着他上楼,他跟刘坚说,未若给这孩子吃颗定心丸。有句话是这样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就算证明单晓燕与孔季夏没关系,因为出了人命,他们俩的仕途也完蛋了,他们一完蛋,小小的临时工自然要被扫地出门。他料想这会儿这孩子更关心的应该是自己的位置。
最后的调查结果证明他当时的决策很英明。可是这会他来找他做什么?难道尚有内幕要交换?若是这样,也该找刘坚。他毕竟不是区里的干部。但他还是满面笑容地站了起来,“是,单书记的司机小钟吧?快进来坐,别换鞋了。”
“我不进了,就有事找你。你过来。”钟羽默默地看着周正义。他的父亲,就是这个样子了。他是正常人,并不是说从没好奇过父亲。他想象过的,自己的亲生父亲一定长得高大威武,也不算坏,离开他们母子,可能是个无奈的意外。如果有一天,他们父子相认,父亲一定会百感交集、涕泗横流,数说着当年如何如何对不起他和妈妈,然后请求他们宽恕。他和妈妈大抵会宽恕的。宽恕意味着放下。因为他知道妈妈找到了一个更爱她的人。尽管那个人不帅,没钱,但是善良,厚道,懂得爱。他没有想到,他们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作为一个局里两只蚂蚱。
“小钟,你看,我能帮你什么?”周正义说。
钟羽从兜里掏出相片,指着照片上的女子,“这个人要见你。”他感觉到周正义的目光在触及照片的瞬间打了个哆嗦,而后瞪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他。
钟羽别过头,道:“请你别这么看我。”
“你是她什么人?”
“儿子。”
他真的哆嗦了,幅度很大,像痉挛。他也有良心、也能打出这么剧烈的摆子?钟羽很怀疑。如果是那样,当初何必把他们母子扔掉?他在为仕途筹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们快活不下去了。
“她在哪?”他喘着气。
“跟我走吧。”钟羽回身。
周岁安在后面说:“爸,你们去哪。”
周正义道:“有点公事。你妈回来,就说去单位了。”
“爸,我待会不在家,我拉了静静去看外语系的小剧场。好不容易说服她去的。她精神不好。”
“去吧去吧。早点回。”
听到“静静”两字,钟羽的心脏又尖锐地跳了跳。
“静静”,比他心里的“静”多一个字,叫出来,也比他亲昵。他肯定经常这么叫他吧,“静静……静静静静……”
他能光明正大叫他,而他不能,只能在心里,荡来荡去,而后无声地说:静。
以前他还挺心平气和,但是现在,他忽然发现上帝给他开了个玩笑,他与他来自同一个父亲,都有相似的血液,可是一个在天堂,一个在地下。一个属于光明,一个属于黑暗?为什么他不能如他那样自信?
楼道的雨随着风卷了来,落到心上,他冷了冷。
钟羽开了门,站在一边。
周正义在跨进室内前有一分钟的延迟。眼风向他扫了下,脆弱、恐惧,像孩子乞求帮助似的。然,钟羽别过眼去。这是他自己必须经历的审判,是法官也是囚犯,钟羽不是他的律师。他也知道凭着妈妈的性子并不会为难他。妈妈不过是了自己一个心结,忘掉一段尘缘。与昔日的感情已经无涉。
周正义咳嗽了下,进去了。
妈妈手抓着床沿,支撑着要起来。钟羽连忙去搀母亲。母亲低着头,像酝酿着什么,而后抬起,努力微笑。
两人目光交会,只一瞬,钟羽发现妈妈和那个家伙都流泪了。哭得好像,20年的时间分崩离析,在这片刻化为永恒。
钟羽想起看过的一句话,大意是,岁月风尘会在每个人的心上刻出粗糙坚实的老茧,但总还有那么一两处肉是长在死角里,老茧爬来爬去也够不到的。原来周正义也会有他柔软的触角。
“小卉,你怎么这样了?啊?你生什么病?为什么变这样了?”他扑到妈妈床前,跪下,握住妈妈干枯的手。
妈妈眼里的泪流得更畅快了。钟羽别过头,女人太容易心软了,就为他一泡无关痛痒的猫尿,妈妈就原谅了他的决绝与不负责任?
“我很丑、也老,对不对?”妈妈的语气像少女,带着时光背后的娇俏。
“不,小卉,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美的……”
“正义,你没太多变化,不,比以前更好。你这样,挺好的。”
“我对不住你和小羽——”
“没什么,这样也不错,你没被我们带累。我呢,也要告诉你,这么多年,我也很好。”
妈妈的话让钟羽觉得争气。妈妈接着说:“我后来又找了个,开始的时候只是为过日子,后来,就有感情了,他对我好,可能什么也给不了我,但是给了我全部的感情。我还要奢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