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在外头好使,在自个儿家里却惹人厌烦。
安氏也不是什么好性儿的,她自小是金尊玉贵养大,一脚出八脚迈,奶妈子、丫头们哄着长大的,心里自然也有股傲脾气在,又怎么能低得下身段儿哄人?
也就是这两年了,安氏觉着这样弄得两边都不痛快,便退了一步,偶尔也哄一哄姜逢年。
但今日不一样,姜逢年自己在外头受气了不高兴,安氏哄了两句他也不给反应,她自己的脾气也上来了,懒得哄了,只叫吴妈妈伺候姜逢年。
他俩之间气氛微妙,姜云瑶心思敏感一些,察觉出来了。
若是从前的姜云瑶,就算察觉出来多半也是闷头不吱声,把自己缩成一团不敢说话,生怕别人注意到自己的。
但现在的姜云瑶不是。
寂静无声的屋子里,姜云瑶忽然怯怯叫了一声父亲。
姜逢年闻声望过去。
姜云瑶支着两条细细的胳膊,伤痕清晰可见,她微微蹙着眉,脸上既有濡慕,也有畏惧和期待。
那副表情,好像想靠近又不敢。
姜逢年很久没见到过这样的表情了。
他膝下孩子太多,六个女儿四个儿子,又大多都是在十年内得来的,开始的时候或许有些新鲜感,后来生下来的孩子越来越多,那点儿亲情也就所剩无几了,剩下的就只有厌烦——孩子太小了,总是吵闹,闹得他头疼。
他所有的父爱都投注在了姜云琼和姜玉琅身上,一个是自己的第一个嫡出的孩子,另一个是第一个儿子,比起旁人来自然是不一样的。
后来柳姨娘她们倒也想让孩子靠近他,只是他这几年积威日重,又修了闭口禅,天生就冷漠些,孩子想亲近也有限,遇上一两回也就不乐意了,总躲着他。
如今姜云瑶摆出这幅小女儿的情态,倒让他觉得很新鲜,回忆起当初和姜云琼相处的时候。
他勉强露出个笑:“三丫头过来。”
姜云瑶便过去了。
她也不行礼,只小心地扶着姜逢年的座椅,装出很想亲近的样子。
手一扶着椅子,那些伤痕便更明显了,姜逢年也不能视而不见了,他把姜云瑶抱到膝上,问她还疼不疼。
姜云瑶乖乖摇头:“起初是有些疼的,后来母亲给我擦了药,凉丝丝的,便不疼了。”
姜逢年又问了她几句话,没问伤怎么来的,反而问些起居,知道安氏把她照顾得很好,绷紧的脸也松下来了。
安氏也知情知趣,知道他散了气儿,自己就找了台阶下,主动说起今天的事情来。
他们俩聊上了,气氛不像之前那么微妙了,姜云瑶便知道自己的目的达成了,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坐在姜逢年的腿上,低着头拿姜逢年腰间系着的环佩玩。
真要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安氏一边说,一边小心试探,便知道了是孟姨娘被关了禁闭还不安分派了她身边的丫头去给姜逢年通风报信,还添油加醋了。
在孟姨娘的嘴里,她不过是慈母心肠所以惦记着自己的亲女儿,谁知道太太抱走了姜云瑶以后便不许她亲近姑娘了,三姑娘也有些白眼狼,进了太太屋里便被富贵迷了眼,连亲娘都不记得了。
一边说太太小气抢她女儿,一边说姑娘不注重孝道。
总之,主旨都是她是委屈的。
姜逢年信不信呢?她想了好一会儿,前些日子她说要把姜云瑶抱到主院,那会儿姜逢年还说孟姨娘不靠谱呢,嘴上很是嫌弃她,可今儿他带着气来,明摆着也是怨安氏的。
她时常觉得自己看不懂姜逢年。
这个男人有时好似很清醒,即便宠爱谭姨娘,也从不会让谭姨娘越过她去,他冷眼看着几个姨娘,知道她们想要什么,知道她们是什么性子,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可他又好像是“糊涂”的,心里一清二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却未必会去做,反而在那里和稀泥。
他听了孟姨娘的告状难道不知道这事儿多半是孟姨娘的过错?
他心里大约是知道的,只是他不肯去细想,也懒得去想。
他只是把问题丢给了安氏,想看她会怎么解释,会怎么去做。
安氏忽然觉得他好像是个置身事外的、看戏的人,而她和孟姨娘不过是戏台子上表演的唱角儿,他冷眼看着她们你争我夺,攫取利益,在他面前表演着。
安氏微微张大了嘴。
穿堂风肆掠而过,吹起廊檐下挂着的风铃,叮当作响,又掠过风铃吹进屋子里,吹得她脊背发凉。
她微怔了怔,住口不言了。
姜逢年也不知有没有察觉出她的异常,仍旧是侧耳倾听的样子,见她停下话头还接了一句:“孟姨娘确实不成样子,你罚她是应该的,为着她动气不值得。”
安氏可没动气,昨儿孟姨娘在屋里那副样子,她瞧都没正眼瞧她一眼,只叫吴妈妈把她摁住了,便是到最后,都没让孟姨娘说出个所以然来。
这会儿他却说自己动了气,仿佛她该动气似的。
安氏愈发迷茫了。
她手里还捏着一张丝帕,这会儿在指尖缠了又缠,很纠结的样子。
还是姜云瑶开了口:“母亲,我饿了。”
安氏一下就醒了神:“饿了?该传膳了。”
她下意识地让自己忙碌起来,又要叫人去把姜云瑶从姜逢年身上抱下来:“三丫头到母亲这儿来。”
姜云瑶摇了摇头,仍旧拽着姜逢年的那枚环佩不松手:“要父亲抱,女儿许久不见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