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后,墨璟垂眸瞧着眼前狐狸那吃得餍足的模样。狐狸像是有些困了,耳朵垂落下来,尾巴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桌沿,如同普通狸子般惬意悠闲。它眼角下的一抹红痕在烛火的映照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像是美人面上不可或缺的胭脂。
自养父母客死他乡后,墨璟就从镇上搬了出来,在这偏远木屋里一人独活。无依无靠后,为了养活自己,他在摸索中学会了做饭,学会了缝补衣裳,也能够用草药治个简单的头疼脑热。
墨璟本来以为自己孑然一身,早已经习惯了夜晚一人吃饭一人就寝,如今有了个颇具灵性的狐狸愿意陪着自己,他忽然觉得自己早已经空荡荡的心,终于有了一点温暖的情意。
春日的夜晚总是温柔,让人沉浸在柔情百转的春风里。墨璟抱着狐狸,坐在自己开辟出来的一个小院子里赏月。今日不是十五,月亮自然不是圆满,可胜在皎洁明亮,让那一抹残缺的弯月也有种独特的韵味。
狐狸在墨璟的腰腹处寻了个舒坦的姿势卧着,墨璟的手指陷入它背脊柔软的毛发内,像是摸着一团洁白无瑕的棉花。
他顺着狐狸的背脊向下抚摸,来回往复,眼睛却向上抬,看着残缺的月亮,忽然有一些惆怅的感慨:“现在也就只有你愿意陪在我身边了。”
这狐狸本来被墨璟轻柔的抚摸惹得昏昏欲睡,闻言却突然精神了起来。它的耳朵竖了起来,像是不想错过墨璟接下来的一言一语。它的背脊拱成了一座桥梁,柔软的毛发在春风里随风飘动。
“镇上的人都说我是个天煞孤星的命,谁在我身边都没有个好下场。”墨璟看着月亮,随即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像是想要将深埋心底的苦闷哀伤尽数宣泄出来,说与天边的弯月和膝头的狐狸听。
他自嘲地笑了起来:“说我克死了养父母,说我是他们一生不幸的根源。”
墨璟的笑声越来越大,从先前的轻笑变成了仰天大笑。他对着月亮盯得久了,却不肯眨一下眼睛,直至眼眶在这个过程中渐渐酸涩泛红,这才不堪重负地闭上了眼皮。
他的睫毛轻颤,像是扑火时濒死的飞蛾。墨璟的脸上带着一种脆弱又决绝的神态,与白日里好脾气的书生模样判若两人。与此同时,他从眼眶里滑落一滴晶莹的泪水,顺着面颊一路流到下巴尖,最后落在狐狸的身上。
白锦欢是个天生的狐妖,妖生漫长,再厚再深的情谊也在岁月长河中消失了个干干净净。他没有受过人类的教化,不知道人类的悲欢离合,也不懂得人类生命的脆弱和转瞬即逝。
他活了快五百年,情感认知却依旧稀薄得可怜。妖族和人族天然的生存差异让他无法理解墨璟为何会对着月亮有这般哀思,可白锦欢却在这滴滑落身体的眼泪里,品到了一些他从前从未感受到的苦涩。
白锦欢觉得自己的心里好像也有点堵,他之前从未想过,他会被一个普通凡人的话影响心情。凡人的一生于他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可这样不起眼的蜉蝣一粟,却真的在他的心上雁过留痕。
他现在是狐身形态,自然不能出声安慰。白锦欢想了一想,决定放弃自己作为狐妖的底线,如同真实的狸奴一般,伸出舌头舔舐着墨璟的手背,想要以这样的方式给他带来一点宽慰。
它堪称乖顺的举动成功地吸引了墨璟的注意力,墨璟将自己的视线从弯月放到狐狸身上,见这狐狸用面颊蹭着自己的手指,一时没忍住破涕为笑。
他轻轻捏了捏狐狸的鼻尖,俯下身子将狐狸更紧地抱在了怀里。这只被他救回来的狐狸是他这么多年遇到过最有灵性的小动物,不仅能够感知到他的情绪,甚至还能用自己的方式来安慰他。
虽然这个小没良心地前不久还给自己手上来了一爪子,可这点无伤大雅的小意外半点都不影响墨璟对这狐狸的喜爱度。现在回想前几天那个夜晚的奇遇,墨璟还是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他没能第一时间醒来留住那个神秘的公子已是人生的一大遗憾,茫茫人海又该如何去寻这一抹缘分。可遇见这只狐狸实在是因缘际会,短短几天,他已经将这灵性的狐狸当成了陪伴自己的朋友。
他揉搓着狐狸的脑袋,边抚摸边跟狐狸讲起了自己那夜的神奇经历。墨璟嗓音清冽,诉说自己亲身经历时有一种悠远的故事感。他删减了部分年纪轻轻的小狐狸不该听的部分,简单地交代了来龙去脉。
故事的最后,他抿起了嘴,双手抓着狐狸的前爪,将它从自己的膝上提起。墨璟的眼睛同狐狸那金色的瞳孔对视,从它那澄澈的眸中瞧见了自己的身影,半是疑惑半是期待地询问道:“你说这天大地大,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白锦欢被迫听了一耳朵墨璟对自己的愧疚和想念,只觉得自己的脸皮都快要烧起来了。他实在不懂这些寿命短浅的人类,不过是你情我愿的一夜风流,为什么他们要将此事看得如此重要。
墨璟那张俊俏的脸凑得极近,几乎要与狐狸的鼻尖相对,眉如墨画,鬓如刀裁的脸型流畅又好看。他半点不知道他那张放大了的眉清目秀的脸对白锦欢这个颇具色心的狐妖来说有多大的诱惑力,仍在无知无觉地释放着自己的魅力。
白锦欢咽了口口水,觉得自己实在是色心动矣。虽然墨璟只当他是个普通狐狸,可白锦欢的脑子却并不糊涂。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和墨璟之间巨大的身份差异,人妖有别,这是一道无法弥补的天裂。
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近到白锦欢甚至能够感受到他呼吸之间喷洒在狐狸脸边的气息。白锦欢只觉得自己心如擂鼓,有一颗小小的种子在他心中生根发芽,转瞬之间便占领了他这颗青涩的妖心。
白锦欢想,这样一个单纯善良的人类,倒是怪有意思的。若是有这样一个人肯陪在自己身边,数百千年的漫漫妖生,或许就不会那么孤寂无聊了。
一
墨璟将这次上山采药得到的药草,拿到药材铺子里去找掌柜换钱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过了这些时日,老板嘴边那个骇人的脓包却依旧没有半点消退的迹象。
店铺老板像是彻底换了个模样,不仅身形瘦了大半,就连脸颊和眼眶都深深地凹了进去。他嘴角疼,压根就不能张大嘴巴,吃饭喝水都得人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家里的人没少为此遭罪受累。
墨璟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对店铺老板的遭遇深表同情,可他到底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只是镇上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一无见识二无人脉,半点没有办法去解决这样匪夷所思的疑难杂症。
他将今日见到店铺老板的情形,以一种说故事的口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自家那灵性的狐狸。墨璟一边摸着狐狸脑袋上柔软的毛发,一边仍心有余悸地补充了一句:“瞧着那模样,当真是吓人。”
白锦欢低着自己的狐狸脑袋,对墨璟的话不置可否,只在心里暗自腹诽道:“那人纯属自作自受,谁叫他平日里不积口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虚伪小人活该得到报应,你还非得去同情他。”
墨璟没有注意到自己膝头上小狐狸的神态,只当是它今日兴致不高。对着这不会言语的朋友,墨璟没有丝毫掩饰自己的想法,依旧心存担忧地说道:“老板脾气本就暴躁,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不知家里的妻儿要受多少委屈。”
白锦欢罕见地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