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拉了拉宋如玥,可后者正剑拔弩张地瞪视着穆衍,嘴角的讽刺和自嘲压都压不住:“本宫是前朝的人,穆陛下倒是告诉告诉本宫,前朝还剩下几人?这人间现世,还有什么是值得本宫惜的?!”
说着,她终于压抑不住,甚至用力甩脱了一贯宽纵的钟灵,悲愤道:“本宫曾经何等呼风唤雨,如今只想为亲人收敛尸骨,都艰难至此!”
穆衍依旧是轻飘飘地掠过她,已经看出了她眼角湿润,却因前夜之事,再不敢轻视:“启王不惜性命,求得如今局面。在公主眼中,这也无甚可惜么?”
宋如玥一顿,眼眶都隐隐泛起薄红:“他要如何,与本宫何干!本宫自小没那个胸怀天下的抱负,如今无挂无牵,行事还由不得自己痛快了么?!”
穆衍的目光,这次细细扫过她眉头、眼尾、将颤不颤的唇角。但他依然不能确认,微皱了眉,困惑道:“公主从来以皇室人自居,难道竟也会不顾天下人么?”
宋如玥竟忽然红着眼笑了。
她笑道:“穆衍,你做过亡国之君么?”
钟灵——原本还在拉扯她,听到这里,目瞪口呆,终于放弃。她垂手往旁边一站,身体力行地表示:
您就作死吧,反正我也反抗不了。
而穆衍听了如此冒犯之言,却还是面不改色,融融笑道:“做过亡国之君的,只前朝的一位昏王而已,朕自然不曾做过。”
宋如玥昂首看他,对这一句里的讥讽置若罔闻,只是一字一句,笑中带泪:“那么,你岂能同本宫感同身受。”
穆衍凝眸不语。
他沉默的时候,唇边也总是下意识地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比寻常时候更令人捉摸不透。而这样叫人捉摸不透的目光,落在宋如玥身上,她忍了又忍,终于无可忍耐,再次问道:“你可能吗?”
穆衍唇边笑意更深:“朕从前听闻,公主城府颇深。可朕似乎发现,一旦朕这样看着公主,公主的情绪,总要更激动些,甚至比提起前朝时,还更真实几分。为何?”
不待宋如玥答话,他又笑道:“朕听说,启王双眼与朕颇为相似。公主情绪激动,可是因为,想起了他?”
宋如玥还试图辩驳,可是,终于哑然。半晌,她苦笑一声。
穆衍从容道:“殿下与启王如此兄妹情深,如今知道了他死的真相,想来不会让他的愿想付诸东流——公主活着一日,朕确实寝食难安一日。但是,若非万不得已,朕也不愿发起国战。还望公主体谅。”
钟灵知道自己此时插不上话,只能尽力收拢宋如玥冰冷的手。她随宋如玥东征西讨,在她背后出谋划策,三番五次与王侯将相交手,只要在宋如玥身边,就从未生出惧意。但是,这个穆衍,实在地令她也胆寒了。
宋如玥终于被她的小动作惊醒。恰到此时,九十九棺钉封尽,宫人在外禀报:“启王棺椁,已封存毕。”
这样多好,宋玠终于被封入了黑沉如梦的死亡,再听不见、干涉不了此世恩怨。
她扬了扬下巴,笑了一声。
“你亦是大豫皇室臣民,本宫自然体谅。只是,本宫的命,也不是那么好拿的。你尽可一试。”
穆衍风度翩翩一拱手,温文笑道:“公主仁心,朕先谢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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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宋如玥终于返回到辰台皇城。
——她曾经想带着宋玠尸骨回返永溪,只是路线稍一变动,各国暗探已然鼎沸。她权衡再三,终究不愿意为了宋玠再折损更多的天铁营将士,撤回了。
辰台城外,有一座小荒山,风景佳秀。宋如玥的母亲顺妃就埋骨于此。宋珪无从收骨,宋如玥为他立下衣冠冢,同样在此。
宋玠,也同样,长眠于此了。
辰静双知道她心里难过,不曾多问,只是亲自运来了上好的石料,触手如玉。他隐约猜到过宋玠的一些筹谋,知道宋如玥此去定能探出自己不忍告知的真相——宋玠这一生,太复杂、太难测,这样的一生,如今,是该有人为他留笔。
宋如玥是宋玠最后的亲故,唯有她,能为他篆刻碑铭。
而宋如玥拒绝了。
她摈退了辰静双外的所有人,拿了一把剑,在宋玠坟前的草地上,刻下了八个字。
“皇长子玠,埋骨于此。”
一字评价也没有,泥土翻卷,如同血肉。
刻完,她已经拿不稳剑,只跪在地上,双手覆面,笑了几声。宋玠也不言语,唯独坟前青草微微摇晃,无人知该解作悲或喜。
半晌,辰静双上前,将宋如玥扶起。她脸上泪痕交错,眼底却已干燥。已经埋下第三个了,她似乎有些不敢看辰静双,垂眼道:“你瞧着吧。这,就是前朝皇族的归宿。”
辰静双不解:“这是何意?”
宋如玥在他臂弯里微微一笑,却不解释。她其实恨极了自己这身伤病,恨自己被拖着不得自由;可是此时此刻,在这个人清澈的担忧的目光里,她忽然觉得幸甚。
接触了穆衍,她愈发明白,她亦是前朝皇族,怎可能善终。她总要离开当年温柔良善、鬓上结花的辰世子,可是幸好,还有这罅隙里的好光景。
“没什么。”她温柔地说,“只是想到,我何其幸运啊。”
辰静双这才松了一口气,宋如玥都感受到他胸膛舒缓的震动。他再次用力地托了托宋如玥,像发誓一样坚定地哄骗她:“所幸,有你陪我活过了乱世。”
宋如玥依然是笑,纯真无暇,疲惫而不设防。忽然她伸手,从辰静双的发冠上摘下一片落花,任它飞入青草,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