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不禁苦笑道:“你说的这些,正中我的心病呢。从前探春妹妹气极了,也曾说过诛心肺腑之言。那话我虽不曾说出口,心里未尝没有那个想头——但凡我是个男人,早出去建一番事业了,又何必滞留于此,仰他人鼻息而活?”
到了如今,人家连鼻息都不愿给了,她除了去死,竟是连半条出路都没有了。
紫鹃露出了笑意,“姑娘怎知,姑老爷生前没有给姑娘留别的退路?”
“爹爹?”黛玉一怔,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紫鹃慢慢与她分说道:“今日鸳鸯姐姐来此,除了送燕窝,原就是奉了老太太之命,叫我把这件事缓缓地告诉你。姑娘可知道户部的前侍郎徐公?”
“徐公?”黛玉默默思索了片刻,很快就从自家的关系网中提出了一条,“可是曾为扬州知府,后升迁京城,累至户部左侍郎的甘公?”
因着林如海膝下无子,便将独女黛玉当做男儿教养,聊以慰怀。
此时官宦人家教养男儿,可不止是督促其读书明理。父母两边都有什么亲戚,亲戚又有什么亲戚;父亲的同窗、同年、同科、同僚等,母亲的金兰交、手帕交、忘年交等。
但凡是能扯上关系的,在读书之余都需要认真记诵。
许多关系家业不兴时自然攀不上、用不着。可一旦家里有一个起来了,便是祖父那辈曾同过窗,也能攀个世交相互往来。
黛玉自小便聪慧灵巧,除了读书之外,凡是父母让她记的东西,她都仔细记在了心里。
因而紫鹃一提起做过户部侍郎的徐公,她立刻就能根据自家的关系网,找出来是在扬州做过知府,和自家父亲曾有亲密交往的同僚。
“你说前户部侍郎,莫不是他家里坏了事?”
却是她自入了贾府之后,贾家自己许多消息都滞后了,她一个寄居的闺阁女儿,对于朝堂之事就更加不了解了。
如今听闻故交徐家的消息,竟是连对方的境遇如何都不知晓了。
“正是那一家。”紫鹃忙道,“徐侍郎虽然坏了事,但幸有安王殿下庇佑,他们家二公子安然无恙。今日来的便是徐二公子,手里拿着姑老爷曾亲手写下的婚书呢。”
林如海膝下只有黛玉一点骨血,他亲手写下的婚书,不必说就是为黛玉定亲的。
黛玉仔细回想了一番,记忆里却没有这回事,不由疑惑万分,“爹爹何时又给我订了一门亲事?”
她只记得父亲临终前自己回去相见,父女二人私底下说体己话时,林如海曾明确得告诉她,她与宝玉之间的事,父亲和外祖母已经有了默契。只等她及笄,便要操办婚事。
可是,徐家二郎……两家虽曾同在扬州为官,彼此也密切交往过,林如海却从未提过和徐家有婚约。
紫鹃笑道:“那有什么奇怪的?男女婚姻,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不定当时姑娘还小,姑老爷就没跟姑娘说呢。至于后来,因有了宝玉这回事,姑老爷就更不会再提徐家的事了。”
原本紫鹃是不准备说这事的,为的就是不要刺激黛玉。
可黛玉不知被谁透露了宝玉和宝钗的事,仿若万念俱灰,紫鹃也只得以此事借林如海的名头,来安抚黛玉了。
黛玉仔细想了一回,也觉得有理,便点了点头,“说是也是。若我没记错的话,那徐家二郎比我还小一岁呢。”
正说话间,忽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贾母担忧的声音也传了过来,“玉儿,玉儿,我的玉儿,我的玉儿在哪儿?”
黛玉下意识身子微微前倾,喊了一声:“外祖母。”满腹的委屈一下子就都涌来上来。
贾母被翡翠和琥珀两个丫头扶着,分明老态龙钟,却硬是走出了年轻人的速度。黛玉话音未落,就被贾母一把抱进了怀里,“我苦命的玉儿呀!”
老太太也忍不住哭了,有庆幸有气苦,还有几分劫后余生。
天知道方雪雁闯进荣庆堂,哭喊着“我家姑娘快不行”了那一刻,她这个老太婆是怎样的天旋地转。
她的敏儿早逝,只留下玉儿这么一点骨血,若是也叫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与晴天霹雳又有何异?
如今亲耳听见黛玉喊她,真真是险死还生一般。
祖孙二人抱头痛哭了一回,贾母派人去请的王太医也来了。一众丫鬟慌忙放下帐幔,只把黛玉一截玉腕露出来,紫娟又拿出干净的丝帕覆了上去。
贾母年纪大了,倒是不用回避。王太医正要与她见礼,便被她催促着先给林黛玉诊脉。
王太医见此便知病人情急,便也不再纠结礼数,坐在圆几上凝神静气,为黛玉诊脉。
片刻之后,他眉心微微一跳,却忍住了没动声色,又诊了约一刻钟,心里就有了数,起身对贾母道:“这位姑娘的身子是胎里带来的虚弱,近来进补又有些君臣相左,反而把身子弄得更亏损了几分。
幸而今日受了些刺激,把近来瘀堵之气全部随淤血吐了出来。虽然身子也因此更虚了,后续只要循序渐进,慢慢补回去也就是了。”
贾母闻言,面色微变。但碍于王太医在此,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诚恳地道了几句“有劳”,着人于外间铺陈笔墨,请王太医开方子。
方才诊脉的时候,王太医心下便有了腹案,现执湘管,饱酿浓墨,几乎是一挥而就。
写完了之后,他将笔安置在笔山上,亲自捧着药方奉与贾母,“老太君请看,日后且按着这个方子给养即可,三四年之内都不用再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