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就一溜烟跑了,背后是黛玉和紫鹃此起彼伏的大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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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走了之后,紫鹃就把盛好的红枣银耳汤递给黛玉,嗔怪道:“为着琏二奶奶几句话,生了这半天的闷气,何苦来哉?快喝点汤,把那口气顺出来才好呢。”
黛玉接过来喝了几口,赞道:“今日这汤熬得好,冰糖放得适量,清甜不腻。”
紫鹃笑道:“奶奶喜欢就好,也不枉我特意跟着福婶学了这么些天。”
然后她就又絮絮叨叨地嘱咐了黛玉很多,无非是叫她以后遇事不要多心,要和二爷商量才是正经。
“别人说的再好,那也是别人,你和二爷才是正经夫妻,你们俩才是要过一辈子的人呢。你有什么事不听听二爷的意见,只听别人说算什么事呢?”
黛玉敏锐地察觉到,紫鹃今天的话特别多。
一个平日里话不是很多的人,忽然之间话变多了,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对方有心事,还是心乱如麻的那种。
黛玉略一思索,便心中了然。
她把汤碗放在圆几上,轻轻握住了紫鹃无意识搅弄的手,柔声道:“好姐姐,刚才我和二爷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这一句本轻柔非常,落在紫鹃耳中却是石破天惊。
“奶奶……”她下意识站起身来,脸上的神情惶惑又慌乱,眼眶瞬间就红了,“我……我……”
正如黛玉猜测的那般,她有心事,简直心乱如麻。
至于原因,正是她端着甜汤回来时,走到门口正好听见徐茂行对黛玉说的那番关于她的话。
那番话对待遇的冲击已然不小,对于紫鹃来说,更是石破天惊。
虽然时下有句俗话,“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充分说明了大家族的婢女比小家族的小姐更有见识。
可就算再有见识,婢女毕竟是婢女,主人家把他们养出来就是为了伺候自己的,不是要专门给他们找好婚事的。
他们的思想里天然就带着奴性,便是性格泼辣如晴雯,也是直到死前那一刻,才稍微觉醒了自我意识,作出了和宝玉互换小衣这种违背女子闺训的举动。
还有迎春屋里原本的大丫鬟司棋,因为主子软弱,司棋这个大丫鬟就做得格外威风,不是自己份例内的鸡蛋羹吃不着,也敢带着人把公中的厨房给砸了。
可就是这样张扬的一个人,和自己的表弟潘又安有的私情,都不敢光明正大的说出来,只敢暗地里偷情。
只因在她潜意识,自己的一切都是属于主子的,包括她这个人本身。若是主子不发话,她就算有再多的想法,也不敢光明正大地提出来。
后来私情被鸳鸯撞破,潘又安吓得逃往他乡。哪怕鸳鸯再三保证、赌咒发誓她绝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司棋还是在惊惧、害怕和对表弟的失望中抑郁而终了。
在这方面,紫鹃也并不比晴雯和司棋强。
一直以来在她心里,她就是伺候黛玉的。黛玉做姑娘时,她就是屋里的大丫鬟;黛玉出嫁之后,她就理所应当是陪嫁丫鬟。
这年头的陪嫁丫鬟,是几乎所有人默认的,日后要被姑爷收房。一来给自家姑娘做助力,二来也是分担生育压力。
从前哪怕是黛玉也是这样想的,每次谈起关于这方面的话题,黛玉对紫鹃的称呼都是“好妹妹”。
若论年岁,紫鹃比黛玉大好几岁,怎么也不该喊妹妹;若论其他,紫鹃是长辈赐下的丫头,就算为了尊重贾母,黛玉应该喊她一声姐姐。
只有一种情况下,黛玉喊她妹妹才符合一切礼法——两人共侍一夫,黛玉做正妻,紫鹃做侍妾。
可是就在今天,紫鹃先是听到了徐茂行那番从未有过的言论,黛玉对的称呼也从“好妹妹”变成了“好姐姐”……
此时此刻,紫鹃心里不只是慌乱,还有害怕。
那是对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的恐惧。
对她此时的心境,黛玉非常理解,柔声道:“紫鹃,你先坐下。就和从前一样,咱俩坐在一起说说话。”
“从前”二字,明显安抚了紫鹃不知所措的情绪。她定了定神,又点了点头,犹豫了片刻才挨着黛玉坐下了。
黛玉笑问道:“二爷那番话,你听了很震撼吧?”
见她并没直接提及对自己未来的安排,紫鹃心里也没那么别扭了,吐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说:“不瞒奶奶说,我自诩是大家婢,比寻常人家的小姐更有几分见识。可咱家二爷的这种想法,怕是开天辟地头一个人,我实在是……实在是不知所措。”
“莫说是你了,我乍然听了,心里也慌得很。”黛玉应用余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往紫鹃身边凑了凑,声音低得就像两人说悄悄话一般,“往日里只说宝玉离经叛道,但和咱家这一位比起来,宝玉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紫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里的紧张散去了大半,却仍没个主心骨。
她反过来握住黛玉的手,心中的疑惑和惶恐,终于明明白白在脸上袒露了出来。
“奶奶,你说……二爷说的这些,是正理吗?我……我就是个丫鬟,一辈子的出路无非就是给爷们做妾,或配个小厮,或蒙主子恩典,免了身价钱自行婚配。像二爷说的那样,有一份完整的夫妻之情,我从来没有奢望过。”
“你是觉得自己不配,对吗?”黛玉一针见血。
“对。”紫鹃坦然地点了点头,“虽然奶奶待我如亲姐妹一般,但那是奶奶心善,我怎么能蹬鼻子上脸呢?”
黛玉正色道:“和光同尘的,不一定是正理;离经叛道的,也不一定就是歪理。至少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姐姐,没有什么不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