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一直郁郁不乐,还不是因为韩国已经快完蛋了,韩王根本就是过一天算一天,不想振作也没本事振作,不会用他。而身为韩国公子的身份,又使他无法抛弃国家投奔他国。
不然他早来秦国不好吗,就算口吃不方便主持政务,也能为王者师,受到秦王的礼遇与信赖,同样能一展所学。
可想而知,韩亡之后,韩非是什么样的心情,对秦国又会是什么样的感情。
这还是韩非,心中有更高远的目标。一般的贵公子呢,在故国天生就是人上人,有封地爵位的天生贵种。秦国再宽待,能给他们这些吗?
哈哈,张苍还不知道,嬴政原本连自己儿子都打算无功则无爵,还能封他们?
他们从秦国得到的,必然不如在故国所得到的,不可能无恨。
“分封。”张苍缓缓吐出这个词。
秦王并未与他详谈此事,这是李斯后来同他说的,但要他嘴巴严实不可外泄。现在他便立刻想到了。
韩非微有怔忡,随即释然而笑。
“贵不可恃,随王远封。留而不走,谈何故国之思。”
他写了这一行字,李斯抬眼看了看韩非,目光一闪。
这位同门师兄,虽然因为身份的原因,政治经验不足,于人事争斗上有些迟钝。但能写出《韩非子》令大王叫绝,能指导君王拿捏人心,其对人心的把握其实是绝对不差,甚至是敏锐的。
这是韩非在大王提出将六国远封域外之后,进一步提出的策略。
六国贵族这个整体根本不可能心服于秦。秦强盛时还好,稍有弊病,一定会有人不死心趁乱而起。就算平定也要重起战火。
嬴政读史,知道历史上自己原本的策略是让利拉拢安抚这些所谓的六国之后。虽然也将一些大族强制迁离原地,加强了管控,但总体来说还是安抚为主。
不说别的,使黔首自实田,真正的黔首能落到多少好处,他又难道是为了那些黔首吗?真正得到好处的,难道不是这些贵族之后吗?
这些大贵族祖上从国君那里得封的土地,从此顺势转为了私有,他们依然拥有财富与势力。项梁就算避居到会稽,他依然是大秦太守的座上客,也依然有追随他的部曲。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并没有判断错误,这些六国之后确实是大秦的威胁,在很难杀尽的情况下,杀一部分而拉拢一部分,确实是他会做的选择。
但这次他知道,这些人,不足以恃;这些人,拉拢无用。
所以韩非建议,在将六国封地迁往域外的时候,可以很自然的让六王带走他们的重臣贵族。不愿意走的,既不忠君,不能与王共苦重立基业,王室当然要收回他们的封地,让他们在秦国做个真正的黔首。
你既不忠君,以后就是想起事,也不必再打复国的旗号。
收回你们封地和爵位的是你们的国君,而不是秦王。
这是在诛心、断根。连李斯都觉得,他这位同门着实是很狠毒了。
都是聪明人,说到这里自然都明白了,也不必再聊这个“贵”。于是张苍再问:“士为重?”
这次韩非先点头,再摇头,没等他说,李斯先道:“考举。”
现在张苍在轵道亭学室所用的,其实也算是一种考举。只不过针对的孩童过于幼小,考的内容过于浅薄,因而无人在意罢了。但是等这批孩童年纪渐长,张苍知道会不一样的。
或者也不必等他们长大,麦收的翻倍使大王的威信更隆,他这个亭长说话也更管用,他会在轵道亭增设几个工坊,能识字会算数,通过考试的人才能来作工。
一般百姓不愿意丢下田地来作工,但这不是每里之中都有无地之人么。等看到工坊开的工钱,他们自然就愿意了。
以利诱之,这是韩非学说中很重要的一点。
对百姓诱之以钱财,对士呢?
诱之以地位。
这点李斯就有心得了。不是为了富贵权势,他吃饱了撑的跑到秦国来。明知道秦相历来没什么好下场,他现为长史,得到大王将予他廷尉之职的承诺仍不满足,仍然想着将来做秦相,又是为什么。
利之所在,到死才会后悔,既然还没死,那是拼死也要为之搏一搏的嘛。
将来秦若是一统天下,将“贵”都送走,但大秦需要“士”的效力,那就以利诱之,用考举这种相对公平的方法,将民间游荡的“士”纳入大秦的体制。
如此,六国之人就不会再成为大秦动荡的隐患了。
李斯和张苍都以为到此为止了,但韩非却又道:“民、亦重。”
李斯略一思索,问:“军功爵制?”
这是上次谈过的问题。大秦如今就是一台战争机器,百姓为兵卒,闻战则喜。但是将来这百万大军要怎么用,拿什么赏,就是大问题了。
韩非却摇头,慢慢吐字:“此仅、仅秦民,我、所、言、者、六、六国之民也。”
再度提笔,却是将这些日子的思索毫不藏私的说与了两位同门。不是韩非单纯,而是他这个情况确实不容易入朝为官,想收徒也不太好教……要让自己的学说用到实处,就要靠这两个同门了。
纸上先落四字:徙木为信。
仍是商君故事。李斯与张苍一看便懂,再琢磨先前所议——不错,商君变法为何要徙木为信,围观者、立信者,并非秦国贵族,而是平民百姓。
商君书中虽谈弱民愚民之术,但商君其实并未轻视“民”啊。或者说,也许正是因为知道“民”才是一国财富的根源,他才会着意研究如何去更好的控制“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