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听到了熟悉的电子音。
是心电监护仪。
……
我是在一片抽泣声中苏醒的。几分钟前,医生给我的父母下达了病危通知,严重的心律失常结束了我长达两个月的昏迷。
吊诡的是,在医生为我进行除颤抢救的同时,冯预也病危了。
林愈竹的父母出现在了我的病房里。分明是四十来岁的年纪,却披上了两张六十岁老人的皮。
看到他们如此憔悴的惨状,心中竟升腾起一种名为“活该”的快意,却只在一秒后,被滔天的恨冲刷了个干净。
竹子是被他们害死的。
被他们的愚昧害死的。
我是祝圆。祝福的祝,圆满的圆。
像大多数高中生一样,我的高中是在间歇性奋斗和持续性焦虑中度过的。
每个人活着,多少都有点念想。我的念想不是考上什么名牌大学,而是两个对我来说最珍贵的人。
林愈竹是个绘画天才。
她高二就在网上接单子,用自己的画稿来赚大学的学费。只因她的家庭不能继续负担她美术艺考的费用。于是她决定放弃艺考,曲线救国,去传媒大学读数字媒体专业。在高中生有限的认知中,这是她能想到的离梦想最近的方式。
她家的情况是突然变差的。
自出生起,我们两家就是邻居。林叔叔有一家装修公司,对她的教育堪称佛系,有足够的底气支持她的一切爱好,支撑她跳脱出现有的社会评价体系,走自己喜欢的路。
一切都很美好,直到林叔叔的公司破产。
不得不承认,在贫瘠的物质条件下,人的精神是很难保持充盈的。
一开始,林叔叔还许诺,无论如何都要支持她的美术梦想。可很快,现实接二连三的巴掌就狠狠扇到了人的脸上。
家里开始禁止一切有关美术的活动。甚至不允许她读相关的专业,一门心思要让她考一个计算机强校,好让她将来做程序员赚高薪,帮家里还债。
可活着就要花钱。他们抵押了房产,搬到了半地下室。从那以后,每天放学,再没有理所当然的顺路同行,只剩下迫不得已的分道扬镳。
贫穷是有味道的。
上一秒浴缸旁的高级熏香,转眼间变成公共浴室砖缝里阴暗的霉点。没有人能忍受这种落差,即便嘴上不说,鼻子也会无法避免地酸涩起来。
可她忍了。
我的父母提出负责竹子高中阶段的一切费用,这才使她免于转学。
可上天并不打算饶过她。
林叔叔不屑于脚下的一砖一瓦,成天想着重回巅峰,很快便染上了赌瘾,连她画画赚的稿费都成了他的赌资。他以监护人的身份逼她交出银行卡密码,那卡是去世的外婆曾帮她办的,里面除了她一笔一画攒下的梦想基金,还有外婆留给她的私房钱。
她的妈妈姓刘,我叫她阿姨。她原本是建筑行业独角兽公司的中层,时隔近二十年,行业洗牌,她重回职场,只能从大龄文员开始做起。她清醒的时候忙于生计,回家后便喝得烂醉如泥,企图在酒精中汲取短暂的安宁。
他们清醒时,就没收她的触控笔,把她接稿的行为形容成“网瘾”;疯狂时,却把那支笔拼命往她手里塞,如同鬼上身。
终于熬到了头。高考结束,林愈竹的成绩很理想,如愿以偿地把传媒大学数媒系填成了第一志愿。可千防万防,叔叔阿姨还是猜到了她的密码,把她的志愿全部改成了计算机系。
谁说父母不了解孩子呢?这个时候,不是挺了解吗?
林愈竹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女孩。虽然我不喜欢坚强这个词。如果可以,我希望她永远没有机会坚强。坚强的背后,向来都是苦难。
我希望她幸福、安稳地度过一生。
她接到录取通知书时,还以为是印错了。可当她看清了父母欣喜的神色,一瞬间就明白了。
能够伤你至深的人,永远都是最亲密的人。疏远一些的旁人根本无从得知你的痛点,自然也不会刀刀往你心里扎。
她平静地撕掉了录取通知书,当着她爸妈的面。这是她第一次不加掩饰的反抗。
于是,在那个阴暗狭小的半地下室,第一次爆发了堪称残忍的男女混合双打。
最后演变成一对中年夫妻的互殴。
他们后悔着一切。后悔相遇,后悔结合,后悔生下林愈竹。
林愈竹不愿再碰画笔。她开始没日没夜地打工,她要攒钱和我一起复读。
我还记得那个暑假,那个人生中最漫长的假期。争吵声如蝉鸣,聒噪焦灼,如影随形。
对于我的高考失利,爸妈互相推诿着责任,一门心思让我回母校复读。尽管他们清楚班主任的一切猥琐行径。
“你太敏感了!郭老师要是知道他对你的栽培在你眼里是骚扰,看哪个老师还会重视你?你别太自恋了祝圆。”
“退一万步讲,他为什么只骚扰你?是不是你没好好穿校服?你多反思一下自己。”
“郭老师那么看重你,你必须给我回去复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没考好,郭老师都告诉我了,你和那个叫冯预的小子关系不正常,祝圆,你那些破事儿我都不想提,我警告你,收起你那些小心思,我的老脸都被你丢尽了!”
“你不是和冯预走得近吗?怎么他考上了新闻系你没考上?他接近你就是为了耽误你学习!你傻得被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
我听得耳朵起了茧,渐渐地,心也被包裹成了一颗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