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新亭站在那里,耳朵里轰轰响,仿佛火车鸣隆,呼啸而过。他想起大概九岁,秦金玉说带他去苏州看火车。郑新亭眨着眼睛,依偎在母亲怀里,问火车到底什么样,坐火车好玩吗?秦金玉告诉他,火车是绿色的,长长地卧在轨道上。它前进速度很快,飞射出去就像箭。只是容易晃荡,尤其换轨的时候,哐当咣当。她说着就摇动郑新亭的身体,逗得郑新亭咯咯笑。
可能像在水上漂浮,郑新亭揣测着那种感觉。他至今没坐过火车,也没离开过六甲。九岁到二十四岁,对他而言没有太大区别。
太阳破空而出时,郑新余站了起来。他去街对面买早饭,应郑知着的要求,吃包子跟羊肉豆浆。郑新亭回病房,看见郑知着趴在秦金玉的床边睡着了。
郑新亭轻轻拍郑知着的背,叫醒他。郑知着昨晚上直喊腿疼,郑新亭脱掉他的裤子看,腿上大片紫红的淤青。
吃过早饭,郑新亭带着郑知着去门诊挂号,看骨伤科。这回做了不少检查,埃克斯光片,磁共振,ct什么的。郑知着牢牢攥着郑新亭的手不肯放,生怕他走开。
好在没骨折骨裂,但是软组织严重挫伤。医生嘱咐最近别往外乱跑,多休息。郑知着眼巴巴地盯着小叔,说那我咋办,你不能给我一人扔家里。
郑新亭摸他的脑袋,说道:“小叔要帮奶奶去买药,一会儿叫你瑞军哥来接你,你睡一觉小叔就回来了。”
郑知着抱住郑新亭的腰,脸埋在他胸口,闷闷地说你早点回来。郑新亭把郑知着抱起来,走到楼梯拐角没有人的地方就亲了他的额头。
郑知着快要睡着了,攥住小叔的一撮头发跟衬衫领子。方老二开着破皮卡到院门口,狂按喇叭也没把郑知着吵醒。他实在是累坏了,被郑新亭放在车后座上时还在梦呓。
方老二抽完一根烟才出发,跟郑新亭说有事儿你开口,我随叫随到。郑新亭点点头,说改天请你吃饭。方老二沉默片刻,拍了下郑新亭的肩,说你丫可别再哭了,不像个男人。
郑新亭没言语,脑子里还是乱哄哄。他突然想起大烟囱爆破的那天,乌黑的尘土飞扬,浓郁地弥漫在六甲上空。他看不清所有路,连蛟江水的波纹都不见一丝一毫。他心里发慌,若有似无地感知到死亡的预兆。倒也不是想死,是种莫名的空虚萦绕着他。他赖以生存的工厂从此消失,他没有理想,没有野心,他不去北京,不去广州,不去任何地方。他不见白塔颐和园,也不见西伯利亚的雪,只能看到一座巨大的废墟,他的黄金时代的废墟。
郑新亭骑着木兰赶到五甲找那位关二爷的弟子,老神婆正盘腿坐在雕花红木椅上吃烟。穿着银色的绸子,发髻梳得整洁光亮,簪支碧泠泠的翠玉,通身的打扮很有派头,像个尊贵的太太。
估摸着是骗了人不少钱,郑新亭心里这么想,但脸上还是带笑。他得把药买回去,宽慰宽慰秦金玉。
老神婆闻声睁眼,目光幽幽的。她咳嗽两声就有个半大的小孩过来,伸手问郑新亭要钱:“三百。”
这么贵啊,郑新亭不禁喃喃。小孩不满地瞥他一眼,说你问不起就走,别这么婆婆妈妈。
郑新亭咬咬牙,掏了三百给小孩。小孩把钞票往裤兜里一塞,立即去老神婆跟前。
老神婆伸出一双圆润的手,皮肤莹白细滑,像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小孩将她扶起,老神婆在床榻坐好,朝郑新亭招招手。
郑新亭走上前,说了秦金玉的生辰八字,问病。其他一概不提。
老神婆嗝嗝两声,胃里逼出一股剧烈的气。郑新亭被吓得脸青,看见老神婆眼珠发白,往上吊悬,口中还念念有词。什么阿弥陀佛,南无南无轰轰。
须臾,她嘭地睁开眼。郑新亭完全愣住了,那双眼睛,严厉,尖锐,带着点慈祥的柔和,是他父亲郑卫国的眼睛。桌台上的香烧着,烟雾升腾而起,飘开大片,老神婆的五官在这氤氲之中模糊了,逐渐的似乎发生扭曲。颧骨高高耸凸,嘴唇发厚,脸皮是暗白的,像抹了层沙灰,山塘里石子磨碎的粉尘。
老神婆开口说话,声音微哑,发沉:“你妈的病太迟了,秋高就得跟我见上。小亭,你来得太晚了。”
老神婆潸然泪下,她站起来,看着郑新亭:“小亭,你去五斗柜里找找,第二格,有个小红布包,里面有枚金戒指。你妈跟我结婚的时候我穷得什么都没有,她羡慕人家的戒指项链镯子,我买不起。我亏欠她的,临死都没来得及说。”
他叹了口气,深深闭住眼:“那一炮可真他妈疼,我就感觉我的头在天上飘了好一阵,风挺好,软乎乎的,我眼皮上全是血。后来,我就看见了你妈,她在院里洗衣服。我叫她,她没听见,我的头就又飞走了。然后就往下坠,砸在我亲手点的炮上。”
“爸——”郑新亭的眼泪凶猛滑落,他抱住了老神婆。小孩来扯他,但是拽不开。他一味地哭,像是父亲还在的时候。
“小亭,别的我不说了,你们哥俩得好好照顾你妈,别叫她再伤心。”
“爸,妈要是也走了,那我怎么办?”郑新亭呜咽着。
“你没爹能活着,没妈也一样能活着。别那么孬,给我松开。”郑卫国发了怒,用力掐住郑新亭的肩膀,“小余就是把你给惯坏了,你啊,把知了也惯坏了——”
他说到这里猛然停住,双目炯炯,盯着郑新亭。郑新亭一阵发寒,腿打抖。小时候大哥不在,他犯了错没人护着,郑卫国就会教训他。拿鸡毛掸子,或者秦金玉量布用的木尺,狠狠抽打他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