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新亭回家就翻报纸,打开电视看新闻,试图找出那架遭受强气流而坠毁的飞机,最终一无所获。然而郑新亭始终坚信,小姨夫是死了,与那架并不存在的飞机共同毁灭,身体支离破碎,毫无影踪。
小姨后来没再婚,守着表姐过日子。表姐性子野,小姨治不住她,让她跑出了五甲。二十六岁,表姐回来了,灰头土脸,双目空空。她把男朋友的破机车停在门口,卖给一个收破烂的。拿着两百三十二块八毛扭身进商场,给小姨买了身衣服。
那时候是冬天,小姨还穿着薄夹袄,冻得脸发紫。她坐在炉子边,炖一锅表姐最爱吃的红豆沙。
表姐一进门就被那股浓郁的香甜气息征服了,她突然醒悟,爱情不能永恒,母亲却可以。
郑新亭回家前特意去了趟华美斋,买薄荷糕。店里生意惨淡,马小平正在柜台后边哄他爱哭的儿子。小孩流着两痕清水鼻涕,眼圈泛红。
郑新亭说要两盒薄荷糕,马小平站起来,笑着寒暄,说你好久不来了,又问小知了呢,怎么没见跟着。郑新亭说,他在家看电视呢。
天气渐冷,薄荷糕做得少,只剩一盒,郑新亭说那再称点开口酥。马小平又说开口酥不做了,没人爱吃。
郑新亭把夹克的领子立起来,手搓着脸。他往外看,天阴沉,有只灰鸽子停在对面的屋顶上,它被雨水沾湿翅膀,起飞时显得笨重。
马小平装了一大包糕点递给郑新亭,郑新亭吃惊地说我没要那么多啊。马小平硬塞给他,说做多了你帮我吃点,别浪费。
郑新亭跟他道谢,正要走,发现雨下大了。马小平给郑新亭搬把凳子,说你坐会儿,不着急。他从口袋里掏烟,递给郑新亭,郑新亭说我不抽。马小平笑着说,你陪哥一根。
两人也没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看雨,抽烟。小孩又开始大哭不止,马小平有声短暂且轻微的叹息。烟才抽了两口就掐灭,他转身把小孩抱起。
郑新亭突然想到,马小平今年二十九岁。如果他没得那病,如果不爱上郑知着,他就该跟马小平一样,娶妻生子。或许会热爱抽烟,会在小孩的哭声中摁灭自己的所有情绪,不厌其烦地抱着哄他。
原来,正常人的二十九岁是这样的,黄金时代其实也不能称之为黄金时代。时代是社会的,是时间的,是完整生命之中的一部分,不是他们个人可以主宰并且把握的。
郑新亭翻口袋,还有两颗八宝糖,是郑知着的零嘴。他拿给小孩吃,小孩眨着湿漉漉的睫毛看他,然后扭身抱住了马小平的脖子。
雨没小,但郑新亭决定回家。经过鼓楼,买了郑知着爱吃的油赞子,一路疾驰。
郑新亭刚进门就让郑知着扑了个满怀,郑知着攀着他的脖子,说小叔你怎么才回来。
郑知着脖子上还挂着毛线圈,软绒绒,蹭着郑新亭的脸。郑新亭拍他屁股,说你下去,死沉。郑知着不肯,双腿夹着郑新亭的腰,亲他的嘴唇。
亲了会儿,郑知着才心满意足地从他小叔身上跳下来,然后打开袋子找东西吃。
堂屋里电视开着,茶几上摊满了郑知着的五彩线团。郑知着边吃薄荷糕边织毛衣,糕点屑纷纷掉落,站在毛线上。
郑知着已经织出来半个身筒了,有模有样。其实都要归功于小姨,小姨的毛衣打得比燕子还精致漂亮,在甲湾是备受称赞的。郑知着跟着这位名师学了半个多月,已经小有成就。他织一会儿,又按在小叔身上比了比,觉得颇为满意,笑着点点头。
郑新亭起身,打算去厨房做中饭,已经十点钟了。门口的墙上挂了块宽镜,镜面上贴着红色的纸花,以及囍字。
这镜子是郑新余跟陈润珍结婚的时候郑卫国买的,秦金玉亲手剪的花,贴在镜面上讨个吉祥的好彩头。
郑新亭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最近胖了些,小小的淡黄雀斑浮在脸颊。他微笑,这些雀斑就随着肌肉的起伏而跳跃,显得格外活泼漂亮。
郑新亭知道自己此刻是幸福的,他别无所求,希望在这样宁静的时间里过完自己平凡的一生。
小叔,我饿了,郑知着朝他喊。
电视声开得更大,是演唱节目,郑知着跟着深情高歌:“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郑新亭看见镜子边挂着的日历,今天已经是十一月三日。秋天快要过去,六甲又将迎来冬天,还有那个令人翘首以盼的千年。郑新亭把纸撕掉一页,迭成飞机拿给郑知着玩。
郑知着在堂屋里轰轰地跑,玩得满头大汗。郑新亭摘芹菜叶,突然想起老神婆的话。秦金玉秋天是要死的,可她到底没死。
郑新亭觉得那天下午像个恶劣而深刻的梦,他满脸泪水地在地上翻滚,挣扎,无处可躲。他一边疼痛,一边想着郑知着。这是第一次,他在心里对他做出真诚而漫长的告白。
而现在,郑新亭怀疑那些都是幻觉。父亲过世多年,他抛却了一切红尘中的牵挂,早已走远。而活着的他们,才是这命运的中心。
中午吃完饭,郑知着端着狗盆出去找烧焦。大声喊了好几遍,黑狗才从后院跑出来。它垂着硕大的肚子,行动缓慢,脚步艰难。
烧焦快要生产,配偶不详,或许是码头的小黄狗,或许是村口的突眼犬。郑知着跟他小叔说,希望是粮油店老板那只叫做麒麟的狗。郑新亭问他为什么这么想,郑知着摸着烧焦柔软的大肚皮,说麒麟好看,长得像将军。郑新亭笑着摸他脑袋,说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