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一匹小马。”商砚书缓缓开口,“你是最普通的小马,也是最特殊的小马,路麟给了你很多,但他并未能拿走你的一切。”
“路乘不是麒麟,但却是为师于十年前在少阳山收下的徒弟,这一点真切无疑。”他一步步向路乘走近,“我的徒儿并不聪慧,剑招教了许多遍都不会,修行也很懒惰,一时看不住就开始偷懒打盹,还很挑嘴好吃,稍有不满意就会撂挑子耍无赖,但这就是我的徒儿,与我共游玄武城的是你,遇险后不管不顾来找我的是你,许下那些大话诺言的也是你。”
“一直都是你,是人,是麒麟,是小马,是什么都好,我那一日收下的是你,只是你。”他走到路乘身前,不顾那满身的泥污与泪水,将其拥入怀中。
“傻小马,无论你到底是什么,你永远是为师唯一的爱徒啊。”他在路乘耳畔低叹轻语,用脸颊身躯与其紧紧相贴,让自己干净的面庞与衣裳也尽染泥污。
荒芜的原野上,路乘在这唯一的怀抱拥揽中,嚎啕大哭。
商砚书
商砚书洗干净自己和路乘身上的污泥,带着他一路向东。
末日已至,黑水无时无刻不在泛滥潮涌,犹如神话中灭世的大洪水,凡尘人世,注定化作无边无际的泽国。
但在黑水席卷整个人世之前,总有个先后之分,就像商砚书设下的劫火屏障将黑水蔓延的趋势稍微抵挡了片刻一样,有劫火环绕的魔域,想来会是人世最后一片被吞没的地域,这也是商砚书想要前往之处,他要在那里稍作休整,去做最后一种可能的尝试。
然而,三日多日夜不休的路程后,他终于到达魔域的外围,却见到蜿蜒漫长的山谷中,永燃不熄的劫火火带不知何时消寂,黑水在其间咆哮怒涌,曾经的赤红大地上,再不见半点火光,唯苦海的浪潮翻腾不休。
霎时间,商砚书明白了一切,想来路麟比他更早就知道劫火的本质和威胁,也因此几次三番想要杀他,不单是为路乘,也是为了除掉他所拥有的劫火,在苦海泛滥的眼下,四大地眼齐破,黑水从四方地眼一起外涌,却并非无序泛滥,而是目标明确地先来到这极东的魔域之中,在商砚书尚未回归之际,先一步将劫火剿灭。
不对,商砚书带着路乘悬立于魔域外侧,突然又意识到了一个推想中的错误,魔域已经完全覆灭,但在未有劫火环绕的外部,东洲大陆的土地上,反倒尚未被黑水吞没,可按理说,黑水从东部地眼涌向魔域时,必然会经过此地,只除非……
商砚书回望向身后,心念电转间,已然做出了决定,他带着路乘再一次上路。
路乘没有问他要去哪里,也没有问他要去做什么,三日前在荒原上,路乘放声大哭,哭到精疲力尽,泪水干涸,喉间也再不发出一点声音时,才终于停下,这一路上,他再未哭泣,却并非是他内心的苦痛已经发泄殆尽,那就像是雨天积满了水的屋舍,好不容易倒出去了一点,但雨绵绵不绝,于是心房中也一直潮湿阴暗,苦痛仍在其中积聚上涨。
可哭也没有作用,他做什么都没有作用,跟商砚书行经的这一路,路乘看到了无数的城镇倾覆,无数的人被苦海吞没,他们挣扎嘶喊的痛呼声伴着浪涛的怒涌声在天地间回荡,也在路乘耳畔重重震响。
他们原本或许不至于如此的,若是仙门没有将一切都押注在他这个假货身上的话……虽然大部分的人大概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路乘是谁,可路乘还是觉得好像有指责的视线如影随形,质问的声音徘徊不散,像是无数柄利箭,将他洞穿。
他不敢去看,不敢去听,不敢去想,只以一层麻木的壳子将自己与世界隔绝起来,好像他不过问,就不知觉,不在意,就不痛苦。
路乘那时确实是想要去做一匹小马的,生不知如何生,死不知为何死,抛下智慧与自我,也算是自欺欺人似的解脱。
但马群不要他。
继路麟舍弃他后,他本该归属的族群也不要他,偌大天地间,竟好像没有寸许之地,是他的容身之处。
就在这时候,商砚书找到他,对他说,他永远是他唯一的爱徒,这不够治愈路乘内心的苦痛,却好像让他找到了一块浮木。
宿命如洪流滚滚而下,他被这块浮木载着,随波逐流地飘荡,不知对方将带他去往何方,也不在意他们的终点在何处。
又是一日的日夜兼程后,商砚书带着路乘来到东部的一片荒原,百年前,就是在这里,黑水冲破苍龙地眼,翳化后的魔龙以其通天彻地的伟力,带着苦海蔓延向四方世界。
百年后的今日,四大地眼已破其三,劫火环绕的魔域都已覆灭,这苍龙地眼所在的荒原,竟成了人世的最后安全之地。
如商砚书猜测的那样,也许是翳化后的路麟无法直接控制自己曾经设下的封印,也许是他留下的封印力量足够强,苍龙地眼并未像他们一开始想象的那样随着另外三处一起被黑水冲破,这里仍然安全。
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即便无法直接冲破,但在另外三方的黑水一起汇聚涌来时,苍老地眼中的封印势必会在顷刻间覆灭。
商砚书将路乘在一处高地放下,虽然知道路乘在有意地逃避外界,但他还是抚摸着他的鬃毛,交代自己的去向。
“为师要去苍龙地眼之中,路麟曾经留下的封印力量结合为师的劫火,应该能像尘世镜所言的那样,战胜于他,到时候,为师再来接你。”他说得好似很笃定,可临别前,他竟是显得有些犹豫,搂抱着路乘的手迟迟没有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