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老爷知道是三爷来,在后头换衣服呢,等会儿就出来。”
阿隆在放下茶碗时轻声道。
尤乾还从来没有在县衙收到这一番待遇。原先那个县令见他们如见鬼,巴不得尤家的人赶快走,哪里会上茶?而他们进州府上去见那知府自己又成了孙子。
他抬手拿起茶碗,一揭开盖子,便闻到清新的茶香。纵然他们尤家在一方天地里横行霸道,可官府的抬举到底不同。特别是尤乾这种自诩读书人的假清高之徒,低头喝了口茶,竟是十分受用,面色都温和了三分,抬头对阿隆道:
“草民一介商贾之流,何需如此郑重,让你们老爷不必着急。”
连说话都文绉绉起来。
阿隆看他一眼,应声去了。然而站在一旁的范幺三却是瞪大了眼睛,表情扭曲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他上次来连个座儿都没有!阿隆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这才过了几天?这县衙门怎么就大变样了?
他这边儿还没回过味儿来,便听到一阵脚步声响起。
尤乾端着茶碗,闻声看去,便见一道清瘦的身影正从里屋走来。
……
只见来人身着玄色燕雀纹样官袍,脚蹬云布靴,头戴乌纱帽,腰板挺直,身条清正,普一亮相便让人觉得这是个极俊秀的人物。
然而等他走得近些,露出一张面孔来,尤乾才是真真儿震住了。只见那着官服的人长着双上挑猫儿眼,朱唇玉鼻,俊容修眉,面上没什么表情,却独有一份清高的气质。
尤乾见他停在自己面前,目光在自己身上一顿,道:
“这位就是尤三爷吧。”而后道:“方才本官在后头换衣服,让你久等。”
尤乾这才一激灵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竟还端着茶坐着,赶忙放下茶盏’腾’得一下站起来,下意识地便俯身作揖,对赵宝珠行读书人之礼:
“哪里哪里,草民只略坐了半刻
。”
“不必多礼。”赵宝珠将他虚扶起来,行动间静雅至极:“请坐。”
尤乾抬起头,与赵宝珠一同坐下,便间这位在范幺三口中十分嚣张跋扈的小赵大人温和地看着自己,眸中似有隐隐有赞赏之意:
“本官初来乍到,便听闻尤兄素有才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尤乾自持有秀才功名,最喜欢别人夸奖他有才气,闻言双眼一亮:“果真?不知是谁说的?”
赵宝珠微笑道:“何需人言,满城中人人知晓。”
尤乾顿时心中顿时如同温水流过一般妥帖,更端起了文人风骨,对赵宝珠道:“听闻小赵大人是新科进士?”
赵宝珠眸光微微一闪,点头道:“是。”
本朝重文,上至朝廷下至民间都对科举推崇备至。就算只是个县官,进士出身都比举人出身要有体面得多。尤乾闻言更是看高了这位小赵大人一分,迫不及待地与他攀谈起学问来。赵宝珠的学问虽放在京城学子堆里不算什么,忽悠一个秀才却绰绰有余,他又有心抬举尤乾,两人一交谈间竟然十分融洽。
尤家说是乡绅,事实上里头跟土匪窝也差不多,尤乾向来自诩为读书人。不与两个哥哥为伍,如今被赵宝珠明里暗里一阵吹捧,整个人如沐春风,通体舒泰:
“我朝进士风采卓然,果然名不虚传。”尤乾摇了摇头,笑了笑道:“草民也不怕大人知道,实在是家门不幸,从了商贾这一道,我有心读书,却成日间不得安宁。”
赵宝珠闻言却像是不赞同般皱起眉:“三爷如此才华,怎能因这些凡物而不勤读书?还是用该勤加用功,早日取得功名,报效朝廷才是。”
这话虽然像是在教训人,尤乾听着却格外受用。赵宝珠这么说,是全权将他当读书人对待,让尤乾俨然觉得自己也是朝廷文官集团的一员。他面上的笑都止不住,却还有克制地摇了摇头,佯作惆怅道:
“我亦是想寻科举之道,可惜——”
他欲言又止,赵宝珠见状一抬眼,很爽快地说:“若是三爷有这个念头,不如本官写一封荐信,送到国子监去。”
尤乾闻言大骇,连扇子都不摇了:“大、大人是说,京城中的国子监?”
“正是。”赵宝珠一脸泰然地点了点头,道:“我在京中认识一些旧日同僚,可请他们帮忙。”
尤乾目瞪口呆:“这……大人可是说真的?”
“自然当真。”赵宝珠说着,竟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来,递给尤乾,道:“说起来还有件事情需要麻烦尤兄,”他拿出一封信件递给赵宝珠,道:“听闻尤家有自己的差役,这封信还请尤兄帮本官寄入京中去。”
他的动作语气都极其自然,仿佛往京中寄信是件寻常的小事一般。尤乾将信接过来一看,便见上面确实写着京城地址,拿着厚厚的一叠。
难不成赵宝珠真有在京城做官的同僚?尤乾心中一跳,此时对赵宝珠的话已经信了半分。要知道在朝为官,人情关系是最为要
紧的。他赶忙将信拿过来,口中道:
“大人请放心,这信我拿回去即可就送。”
赵宝珠点了点头,道:“那就麻烦尤兄了。”
他面色如常,没有过多热情巴结,仿佛尤乾为他做事是应当的一般。然而就是这样的态度更让尤乾看高他一层,这才是当官的,该有些威仪。不像之前那人日日做小人嘴脸,看着窝囊极了,没得讨人嫌。
尤乾很乐意帮这位小赵大人办事,手下信封便转头朝旁边瞪眼站着的范幺三道:“快快拿着,回家便立刻寄出去,派最快的马!”
范幺三此时才同自梦中惊醒了一半,恍然打了个颤,慢了一步上前接过信件。尤乾见他如此作态还皱了皱眉,这姓范的往日里最是灵醒,今天怎么跟喝了昏酒似的。
然而下一刻,他忽然听到耳边’啪嚓’一声巨响。
他一愣,转头看去,竟见桌上的茶碗被扫到了地上,摔得一地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