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伤者似乎五感渐衰,是濒死的征兆,他没有发现萧晗,自顾自地死命勒紧缰绳,喊着“快走”,要不是嘴张得老大,以萧晗敏锐的耳力,甚至都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离得近了,那人才如梦初醒地从马背上稍直起身,他死死盯着萧晗,“你、你是何人?!”
萧晗不答,背在身后的手指尖轻点,便算了个大概——这人寿数将尽,而且走火入魔,想来是修鬼道所致。
好像若有若无,还有那么一丝同类的味道。
“说话!你到底是何人?为什么周身没有任何阳气?!”
“因为我就不是活人呀~”
萧晗故作俏皮的语气引得对方蹙了蹙鼻子,后者缓了好久,才又问道:“你是鬼王的什么人?”
那人只听见一个略带戏谑的“我”字,随后一股寒气袭来,顿时尸首分离,他的眼睛还瞪着萧晗,便直挺挺地从马上掉了下来。
血注从断颈处喷涌而出,萧晗抬手一挥,裁去了身上那片沾血的衣角,“我是他祖宗。”
于是他孤身只影,走在荒野的山崖间,不时望向远方的天空,低头沉思。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难道九曜潭之下,封印了谁的梦境?
萧晗蹲下捡起一块棱角分明的尖石,在自己手臂上划出一道红痕。
不对!活人的梦境皆乃虚无,不会有实质性的伤害,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鬼的记忆!
鬼不会做梦,所谓的“梦魇”,是实打实存在过的,它不会被任何法术所驱,只能靠梦者自身挣脱,稍有不慎,容易一睡不醒。
入梦时分,万物还其最根本的状态,是曰“归真”。
既然身处归真界,那还是小心为妙,这么多年都没死在自己梦里,萧晗可不想就这么无名无份地给旁人陪了葬。
他熟门熟路地进了谷底,轰然一声,天雷空破,照得暗夜宛如白昼。
后山云蒸霞蔚,依山形起伏,造出一帘极宽的飞瀑,但此时已然枯竭,徒剩乱石飞砾、草芥枯槁,古木枝头,还挂着一副滴血的皮囊。
浓烈的尸臭太过熏天,萧晗屏息,他挑起树枝,仔细打量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突然感觉到一阵微弱的阳气。
只瞧远方的茫茫尸山,残肢朽烂,五脏六腑流了满地,萧晗踌躇不前,却没闻到什么腥味儿。
他对于血的味道极其敏感,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如此白骨血海,反倒没什么反应。
可能失去的太多,所以总怕身边之人受伤见血。
本王初为人父
萧晗负手,用鞋尖把一个拦腰截断的尸体翻了个身,其上恶咒诅痕遍布,若是无常鬼还在,肯定乐呵呵地把它们悉数纳入亡人谷,以炼制走尸。
他不愿赤手去扒那些腻成一团的皮肉,于是随手捡了把刀,劈开了近乎有两丈多高的死人堆,里面有个孩子,正瑟瑟发抖地蜷缩着。
“乖孩子,别怕。”
原想摸摸他的头发,可孩子却拼了命地往后躲,吓得萧晗忙止住了动作,“你别害怕,我不过去。”
那孩子旁边躺着一个肩披重甲的男人,目测像位将军,死的时候腹部被割烂了,肠子摇摇欲坠,混着秽物不停地淌血。
这种东西见了怕是会做一辈子的噩梦,萧晗已经被昔日的记忆困了二十八年,他不希望那么小的孩子再重蹈覆辙。
于是他放轻了声音,哄道:“听话,我答应你绝不过去,但你也不要回头,好不好?”
孩子愣了愣,既没有点头,也不再挪蹭,萧晗知道他听懂了,夸道:“好孩子。”
比起活人,这孩子似乎更倾向于跟尸体待在一块,可能因为死物永远都是死物,不会伤及旁人。
萧晗无声地叹了口气,难为他小小年纪,就要经历这些,“闭眼。”
等孩子如言照做后,萧晗又挥了一刀,把挡在他周围的尸体斥开,“你若想走,我便带你走,你若不想,我就陪你待一会儿,好不好?”
萧晗的神情是自己都未尝察觉的温柔,向来说一不二的鬼王,却总会问一个孩子“好不好”,或许五六岁的孩童几乎无法明辨是非,但他还是愿意等,哪怕等到最后,那孩子仍旧没有跟自己走,也无可厚非。
脏兮兮的小脸依然遮不住的纯澈,像极了那个早已化为九泉白骨的孩子——他和暮尘的孩子。
冷风冷雨,掺了污血,伤口被冲刷得惨白,萧晗没有去管,他好像感觉不到疼痛,就那么好整以暇地静坐,品茶。
暮尘执伞而来,“扶桑洲灭门,你知道吗?”
“师尊来了啊,”萧晗往前探了一下,似乎是想起身,但又跌坐回去,他自嘲般浅笑一声,“恕徒儿礼数不周。”
他越是表现得风轻云淡,暮尘的手便越发地打颤,天色黯淡,泯灭了萧晗眸间的最后一抹光亮,他脸上带了浅然笑意,却是癫狂和暴虐的交织,果真是在高位待得太久了,初至三清湾的孩子早就在万人之上的孤寂中面目全非。
“你知道,还是不知道。”
萧晗身上好多地方还在渗血,衣襟下的绷带掩不住鳞伤遍体,许多细碎的疤痕根本没有处理,露出的锁骨与手腕仿佛只有一层脆弱的皮包在骨头上,唇角还挂了一缕未曾抹净的殷红。
重伤之下,他的视线逐渐昏暗,仅能勉强看清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他朝暮尘的方向伸出手,却没有碰到人,只道:“师尊,我心口疼……”
“别这么唤我!”如此种种,暮尘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当初赤忱乖顺、拜自己为师的小徒弟早已烟消云散,如今眼前人已非彼时人,不过是登极至高的万鬼之王,屠了扶桑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