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音见他带着身腾腾热气从外边进来,额上、两鬓都沁着一层薄汗,以为他是要先入净房沐浴,不想这人直接上榻坐在了对面,顿时蹙起眉头来。
阿筠赶紧朝着她使眼色,她忍了忍,没说话。
阿雀上前,想为李勖递盏布菜,李勖一摆手,示意不用,阿雀只得退下。
韶音偷偷撇嘴,顾自用饭,余光忍不住瞟向对面。
原以为武人用饭定然是风卷残云、鼓腮大嚼的模样,对面之人倒是颇为安静,神情肃然,吃得极为认真。那模样不像是用饭,倒有点像是临阵对敌,端的是好笑。
半晌过后,韶音发现他只捡面前那一豆莚菌子和烧葵吃,虽是无声进食,那副认真的样子却教人莫名觉得他吃得很香。
韶音也跟着夹了一筷子莚菌子吃,味道很一般。又舀了一匙冰镇乳酪,乳酪冰凉软嫩,入口即化,浓郁的乳香很快溢满口腔,香甜可口。
乳酪由酪浆熬制而成,二者均源自胡部,江左并不常见。物以稀为贵,江左乳酪价钱奇高,即便是寻常士族之家也鲜少得见,庶族更是闻所未闻,偶然有机会尝试一次,大多吃不惯那股腥膻味道。
韶音自幼便饮用酪浆,夏日里更是一顿也离不得冰镇乳酪,厨下便时刻都备着,因怕京口买不到这罕物,出嫁时便随船运了两只大冰桶,其中就镇着凝好的乳酪。
韶音一面偷瞄李勖,一面小口品尝乳酪。
李勖目不斜视,依旧只用面前几样菜,很快便吃完了两碗米饭。
抬头道:“我好了,你慢用。”
欲要起身。
韶音立刻舀了一匙乳酪到他碗中,细眉微挑,眸子亮晶晶地看着他,隐隐透着一股期待。
李勖垂眸,看着陶碗中静静躺着的一块“白豆腐”,剑眉微皱。
“你吃呀!”
韶音又递上一只金灿灿的羹匙。
李勖只得接过,刚舀起来尝了一口,表情就变得难以言喻。一股臊膻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宛如帐下兵勇百里行进后腋下汗臭,令人直欲作呕。
“这是什么东西,为何这般怪味?”
“这是乳酪!”韶音忍俊不禁,憋着笑又夹了片鱼鲊到他碗里,“再尝尝这个。”
李勖只闻到那股腥味便觉不妙,屏着呼吸尝了一点,神情立刻变得十分痛苦。只一点,腥臭之味瞬间冲上天灵盖,仿佛是三天三夜急行军后百名大汉的脚臭沤在一处,臭得人呼吸不畅,生生憋出眼泪来。
韶音再也憋不住,直在榻上乐得前仰后合。
阿筠先前已经退到门口,闻声进来,不赞成地看了小娘子一眼,赶紧为李勖递上漱口的淡盐水。李勖接过来一饮而尽,饮后方觉出那水是咸的。
韶音“噗嗤”一声笑倒阿雀身上,边笑边道:“怎么样,这盐茶好喝么?”
李勖看着阿筠手中的铜盂,顿时明白过来:这水是专门漱口的。
对面的小娘子已经笑得花枝乱颤,眼睛弯成了一对月牙,雪白的一排牙齿咬着下唇,颗颗小巧莹润,像刚脱壳的糯米。
看她这样子,似乎只过了一夜,就已经全然不畏惧自己了。
李勖靥旁的箭痕不由一深,待她笑够了方道:“吃饱了么,该去西院了。”
韶音扶着阿雀的手站起身来,“我还没换衣裳呢。”没走到卧房门口又回过眸来,“你出了那么多汗,不去洗洗么?”
李勖道:“我早起时已经洗过了。”
“可是你现在很臭,方才我都闻到了!”
李勖低头闻了闻自己,这味道……应该是比那乳酪和鱼鲊香多了吧?
净房中的水雾还未完全散去,雾气里氤氲着一股甜香,仔细闻有点像是红枣的味道。木桶中的水还温着,水质清澈,上面浮着一层不知名的香花。
李勖怀着异样的心情脱了衣裳,迈入桶中。温热滑软的水包裹住身体,他忽然想起来,忘了带换洗衣裳。
若是以往,直接站起来抖干净,再回屋取即可。可现如今卧房内多了一位妙龄女郎,他便不能再赤条条地在屋中来去。若是叫一声“来人”,必然唤来几位婢子,也是不便。
李勖想了想,开口道:“你进来一下。”
韶音正对着铜镜试衣,忽然听净房里传出这么一声,当即便扬声道:“‘你’是谁?李勖么?”
净房里先是默了一瞬,接着又道:“十七娘,烦请你进来一下。”
韶音“嘁”了一声,无声问阿筠,“他要干什么?”阿筠回身便到箱笼里翻出一套干净衣衫,递到韶音手中,口中亦无声作答,“换洗衣裳”。韶音示意她和阿雀去,她和阿雀齐齐摇头,躲瘟疫似的躲出老远。韶音只得接过衣裳,自己进了净房。
房门推开,只见李勖正坐在桶中,双臂搭在外面,露出个精壮的上半身。他身上的肤色比脸上白皙许多,宽阔的肩胸贲隆而起,肌肉线条流畅有力,往下则收势险峻,至腰部紧窄一束,其余隐没在水中。
韶音看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才听见他在说话,他十分客气地说:“多谢十七娘,你现在可以出去了。”
……
西院正房里已经聚齐了一家老小。
李家人口简单,长辈只有一位继母荆氏。荆氏是京口本地人,嫁给李勖父亲为续弦后生下一儿一女,儿子李勉今年二十有二,如今在李勖帐下为队主,手底下管着百十来人;女儿李四娘刚满十三岁,还未定人家。
因李勖身上还有一位大郎没成活,是以李勉排行第三。三郎先于兄长娶妻,如今膝下已有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