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钱饽饽,桑叶蒸饼,豆渣粥,凉拌草皮……这些不是调剂胃口的山野淳味,只是他们日常果腹的不得已而为。
难怪上官云生得那么矮小,他只比谢候小了一岁,人却比谢候足足小了一圈。
……
李勖这个人,连同他所在的京口,他们将韶音的锦绣天地撕开了一道缺口。
透过这方缺口,她模模糊糊地窥见了一片更宏大、更真实的莽荒天地,这天地狼烟滚滚,满目疮痍,充斥着饥荒乱离和易子而食的悲剧,也有纵横千里、舍我其谁的万丈豪情。
它真实的壮美和残酷极大地震撼了韶音的心,令她感到颤栗之余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同时又深觉害怕,想要瑟缩回熟悉的天地之中。
她隐约觉着,心中矛盾之事既关乎李勖,又不完全关乎李勖。
“小娘子”,阿雀的话打断了韶音的出神,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莫不是还想着与郎主离绝吧?”
有许多个时刻,韶音都差点忘记了还有这么一回事,只是当李勖的手臂揽上了她的腰,目光沉沉地描摹着她的唇时,她方才猛然察觉,自己是在不由自主地沉沦,差点忘记了来时的目的。
“我不知道”,韶音想得双眼发空,空得直想握住什么实在之物,便轻声道:“你去把我的手巾函拿来。”
那函小巧精致,乃是由芳香的椒木和荔枝木拼合而成,上涂朱漆,侧嵌玉璇玑,阴镂茱萸纹路,盒底镌刻着篆书的一个“纨”字,乃是韶音的小字。
这手巾函是她笄礼时王微之所赠的贺礼,乃是他亲手所做之物,她当时很是嫌弃,却一直都带在身边用着。
揭开函盖,柔软流光的绢帕上静静躺着两枚物什,一枚是那味道芳苦的锦缎香囊,一枚则是一只造型朴素的青玉吊坠。
韶音的手悬在了半空,踯躅了许久,末了却哪个都没拿,又教阿雀放了回去。
“不知阿泠表姐在广陵如何了,可还住的习惯。”
这般令人为难的心事,阿筠与阿雀也无法为她解忧,若是阿泠在就好了,她定能体会得韶音此刻所想。
家中变故以来,许多礼仪俱都从简,表姐自嫁到广陵后还未曾回过建康,韶音成婚时也只是遣人送了贺礼来,本人并未到场。是以,韶音不知那位叫冯毅的表姐夫人品如何,与李勖可否相似,阿泠表姐是否也遇到了和她一样的难题。
心事付诸笔端,很快写就了一封信,阿筠送到前院,教卢镝即刻遣人送往广陵。
这厢韶音的信刚刚送走,傍晚李勖归来时便为她捎来了一封广陵来信。
韶音惊喜异常,接过来后立即钻进了卧房,用裁纸刀仔细地破开火漆,就着檐下的灯光半跪半坐地看了起来。
“天啊,阿泠有身孕了!”
王灵素当先便将这个消息写在了开头,似乎迫不及待地与她分享这件喜事。
韶音继续往下看,王灵素接下来便讲了许多广陵风俗,提到初始的不习惯时,顺带也讲述了许多因此闹出的误会。她戏称那冯毅为“田舍猥人”,说他“附庸风雅”,在她面前卖弄之乎者也,实则分不清何为椿庭、何为萱堂,令人捧腹。
话虽如此,表姐那字里行间俱都透出一股亲昵之意,可见并非是真心看不上,反倒是欣悦得紧。
韶音不由莞尔,一时想象不出温柔端雅的阿泠打趣冯毅的模样。
阿泠提到冯毅,似乎有一箩筐的话可以说,几页纸也写不完,终于写到将结束时,方才笔锋一转道:
“……送亲之日,十二郎言九郎生病之语并非托辞,彼急火攻心之下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一连月余。虽有心相送却无力成行,阿纨其谅之。所幸近日已大好,一切如常,勿念。代问妹婿安,盼复。”
急火攻心,一病不起。
韶音的手不觉将信纸的边缘攥破,一颗心也被自己攥得生疼。
她呆看着这八个字,不知李勖已走到了身后。她教导有方,要求严苛,他便也不敢有负教诲,近日已识得了许多字,寻常书信往来不在话下。
不过一瞥,便将信件末尾这几句话看得分明。
昏黄的日色柔和了她白日里耀眼的明丽,令她看起来多了几分娇怯的柔色。腮边那滴泪欲落不落,踟躇着像是在洞口犹豫的小蛇。
李勖心里想着温衡那个以逸待劳之计,手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有做。
日落,月升,烛火熄灭,纱帐落下,夜静无声。
此时的京口温度宜人,不凉不热。李勖谨慎地靠着外侧而睡,为枕畔之人让出了大块床榻,她手脚舒展地翻来滚去,似是仍有心意不平,冷不丁地发出了一声轻哼。
李勖心中一动,这个“哼”大约就是蛇要出洞的迹象了。
果然,接下来便听她娇声道:“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了!”
质问的口气,细听之下还有些气急败坏。
黑暗中李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一勾,并不转身看她,只平静道:“你怎么了?”
他那宽阔的肩背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意思,韶音的眉皱得更紧,又哼了一声,“不想知道就算了!”
李勖没做声,只听她气呼呼地又翻了个身,随后使劲地蹬了两脚被子,接着便一下下地抽起了鼻子。
“我没有不想知道”,李勖伸臂将她翻过来,“怎么哭了?”手探过去,满脸的湿意。
她打掉了他的手,双手捂着脸呜呜咽咽地控诉,“都怪你,都是因为你!”
李勖被她指责得有些莫名,在心里反省了一通这几日的经过,到底没想出个头绪,只得小心询问:“我做了何事惹你如此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