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怀抱中的人将他推开,那股失而复得的狂喜方才渐渐冷却。王微之这才发现,岸上除了她、谢候和一众熟悉的谢府仆从,除了木料堆和新修的战船中零星的几个役夫,这偌大的一片江岸上竟再无旁人。
并没有看到预想中剑拔弩张的凶恶兵勇,靠岸、登舟,解缆,返航,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眼前之人的面孔上也不曾现出分毫久别重逢的喜意。
“阿纨?”
王微之用力握住韶音的肩,企图唤她神智归位,“是我,我是九郎,王微之!”
韶音恍若未闻,一直呆看岸边方向,解缆的一刻,两腮无声地滚落两行清泪。
“阿纨!”
王微之一下子红了眼眶,心头涌上一股浓烈的恨意。她这张明媚鲜妍的面孔何曾出现过如此憔悴的神色,定是那北府莽夫羞辱了她、折磨了她!
“阿纨,你受苦了。”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王微之勉力压抑下这股恨意,再度将眼前人抱在怀里,咬牙道:“过去了,都过去了。往后的时日还长,我们从头来过。”
阿纨自始至终都是他的,从小到大,他从未想过会有失去她的一日。惊闻婚讯,仿佛被人挥刀砍断了一条臂膀,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断肢落地,来不及惊恐、来不及愤怒,只觉得震惊、荒谬,无法接受。
后知后觉的痛噬髓跗骨,在刚去过的三个月里将他折磨得失了人形,若她就此一去不回,他不知该如何度过往后余生。
怀抱中人的身体纤细而柔软,丰盈曼处早已非同童稚,王微之第一次这样抱着她,心猿意马之余不由推己及人,想到了那凶名在外的李勖。阿纨天人之姿,不消细想便知那莽夫会如何对待她,足足三个月,夏往秋来九十二个日夜……匹夫当诛!王微之心如刀绞,揽着人的手臂不由加重了力道。
韶音再度将他推开,嘴角疲惫得扬不起一丝哪怕是勉强的笑容,“我累了,让我睡一会。”
未等他从她面上看出些什么,她已转身入了船舱。
“阿纨!”
“小娘子的确是太累了”,阿筠行礼,挡在王微之身前,“九郎有什么话,等到小娘子醒了再说吧。”
王微之的眉深深蹙起,他应该细细查问这些婢子,教她们将京口这些日子发生之事一一道来。直到阿筠和阿雀都跟着进了船舱,其余婢子散去各自船室,他依旧没有鼓起勇气问出来一句。
谢候与他擦肩而过时斜睨了一眼,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
船只沉默地向着建康的方向而行,韶音进了船舱后再没出来,王微之席地守在舱门口,从清晨等到日暮。来时就已做好了一个决定,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韶音沉沉的一觉睡过去,醒来时舱内已一片昏暗,几缕夕晖从上头的气窗中透进来,缠在床头一只细颈陶瓶上,其中里插着一枝金黄的桂花,味道馥郁馨香。几方古朴的屏榻隐在暗影中,造型花纹雅洁自然,是王微之钟爱的布置。
她愣神片刻,半晌方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李家那方三进的小宅院,身下所躺也不是那只承尘上悬吊红枣桂圆的双人木榻。
京口已被滚滚江流阻隔在身后,那里的一切都再与她无关了。
他此刻在做什么,军务缠身之际可有些许空闲休憩,傍晚归家时会用哪一只浴桶沐浴,一个人躺在榻上会不会辗转难眠,提笔落墨时、吃冰镇莲子羹时,会不会有一瞬间想到谢韶音这个人……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黄昏的孤寂缓缓地爬上心头,在一股为人世抛弃的仓惶中,韶音心口抽痛,忍不住疯狂地思念起了那个早已与自己无关的人。
那个莽夫。
韶音忍不住痛恨他,若是他没有那么好,她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难过。
听到王微之的呼唤时,他已经不知在床榻边坐了多久。
入夜了,船舱中静得可怕,她的抽泣声不觉与阵阵涛声合鸣,人在船上,船在江中,一道颠簸起伏,天旋地转。
“阿纨”,王微之一只手将她拉住,另外一只伸过来,欲为她拭泪。
韶音抽出手,偏头躲过。
王微之的手顿在半空,心头忽然滑过一个不敢深想的猜测。
“阿纨,”他索性放它溜走,不去深想,看着眼前泪眼盈盈的少女,一贯傲然自负的玉面上忽然现出了少年郎君初次情动的羞赧,“我这次来,阿父和姑父都不同意。若我们就这样回去,他们怕不会轻易罢休。”
在韶音泪痕未干的目光中,他不由垂下头去,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踌躇了半晌,忽然倾身上前将她抱住,“阿纨”,他声音低而急促,带了一丝卑微的祈求,“我们……我们好了吧!我不在乎——”
“啪”地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王微之的脸上,在他的唇落在她的唇上之前。
王微之愣住。
韶音看着他白玉似的面上渐渐浮现出的红色掌印,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表兄……”
“表兄?”羞恼随着热血一道退潮,余下唯有苦涩,王微之苦笑,“阿纨,你以前从不这么叫我。”
她素来是直呼他的大名,一口一个“王微之”。
“我……”
王微之冷笑一声打断,“你喜欢上他了,对么?”
谢候说,那武夫待她极好,她也喜欢他!那时他还不信,十几年的朝夕相伴怎会抵不过一个莽夫三个月的甜言蜜语!可今日亲眼目睹了她自上船来的种种异状,他就算是再不愿意相信,也不由得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