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店的师父开始教给他一些手艺,李霜是个机灵的,很快就上手,渐渐地他已经可以熟练应对女士纷繁多变的美发需求。他模样安静老实,难生事端,又在别处学了些美妆造型的本事,于是他们就将最难熬的夜间生意给李霜打理。暮色湮灭之际他顶班,替下了劳累一天的老板娘和小师父,他的客人多半是在附近的夜总会酒场里工作的女孩子,她们昼伏夜出,在上班前会叫了外卖到李霜店里,等李霜的好手艺将她们收拾成风情万种的模样,再蹬上高跟鞋聘婷离去。
他对女人没有多少经验,但却懂得男人的心里女人应有的模样,欢场无非是情欲的猎场,处女和浪女都会让人畏手畏脚,两者兼具才是最易脱手的路子。他帮人烫发卷发,收拾妆面,给年轻刚入行的女孩画一双媚眼,又给上了年纪的风尘姨娘点一颗楚楚可怜痴情痣。女人们出了门遇上了有钱的恩客,欢爱一夜后又来到店里来,提了新的需求,还给了不少辛苦费。
李霜把那些钱攒着,一时也找不到花钱的去处。不用上班的时间里他在街上游荡,他曾沿着长长的河堤行走,数过了棵广玉兰树,又反向走,数过了七八棵香樟树,他在晴朗的夜晚行走,下雨的夜晚亦是。在异乡的生活稳定下来后,他慢慢开始用散步来了解自己所生活的这个城市。
没有事情做的晚上,他喜欢吃烧腊。烧腊店门口的躺椅上总是坐着一个老太太,就像南方大部分的老太太那样穿碎花棉衫,睡在躺椅上的样子宛如一个婴儿。她的身边是一些被丢弃的还种着植物的花盆,旧冰箱旧彩电旧红木椅子,老太太躺在那些二手废品中间,瞌睡直至路灯亮起,苍黄的灯光和树叶的影子落在她的脸上,仿佛她也是一个等待被收走的废品。
李霜在烧腊店的门口,买一份25元钱的烧腊饭,油亮鲜甜的猪肉沁在热腾腾粒粒分明的米饭里,还有烫熟的小青菜。李霜蹲在路边大口朵颐,耳朵收听着对面居民楼二楼传来的新闻联播,三楼抑扬顿滞的琴声,鼻腔里是哪家厨房炉灶上煨肉汤的香气,底调是栀子花在季末的残香。
七点的城市车水马龙,许多双脚许多个车轱辘从他面前经过,并不打扰他此刻的食欲。
偶尔会有归鸟扑腾下的落花掉进他饭盒里,李霜用筷子捡起来丢掉。
饭饱之后他坐在马路边上,一扇扇窗户一盏盏灯火接连成页,万家灯火此刻距离他既接近又遥远,像一本翻不尽的书。那时他最大的心愿是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房子不必大,能容得下一张饭桌一张床就足够。
城市于他是冷漠的观照,他是翻阅过这本书的千千万万人之一。
无工做的时候李霜将大把的时间浪掷街头,内心里说不上自己是否是在有意避开蜗居在理发店的隔板间,有意避开无法预测的媾和,又或者他其实是在怀念那个晚上。在那些仓皇的街灯和人影间,他时常会想起那天晚上那条灯火迷离的巷子,还有桥上的男妓。
就像一场云追月花逐影,李霜在九号桥上流连徘徊,却没有一次遇上那个男人。
偶尔他也会向来店里做头发的卖身女们询问那个男人的存在,隐晦,带有探询意味的目光从他的眼睛打量至嘴角。女人们对于这般问题总是有异常敏锐的嗅觉,但李霜没能打听到什么。
“他这样的人,脑袋跟着屁股跑,今朝在这个人家里过夜,明朝又宿在另一厢里,不好找。”
李霜再也没说什么,安安静静打理手里的头发,一把染了又染短了又长的青丝断在手里,像一截枯草。
镜子前的女人直说要把头发剪得短些再短些,反正生了烦恼又要再长长。
抬起头,她正望着镜子里沉默不语的李霜,女人一双粉黛桃花眼笑意盈盈瞧着他,问他知不知道隔壁的水果店正在打折,一斤芒果只要三块六。
小巷
再一次遇上那个男人时,李霜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还是站在桥头路灯下,广玉兰的树影将他染得沉癯;天气已经热了很多,他穿着一件旧衬衫,款式宽松的牛仔裤,站在一块“此处禁止钓鱼”的牌子旁,抽一根长烟。
他过长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了一个小揪,几缕碎发耷在他轮廓分明的面庞上,漫不经心的邋遢,却不脏,即使站在树影中,也丝丝牵动心弦。
黄昏时分,城市在一派喧嚣热闹中滚滚向前,李霜却觉得他什么都听不见,安静极了。
他的脚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向他走了过去。
“……”
李霜有些尴尬,为的是还不知道对方的姓名。
对方倒是一点也不意外,远远地看到他,先是眯起眼睛从头到尾将他打量了一遍,当他正好走到面前时,才露出一个含糊的微笑。
“找我?”
李霜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点点头,男人将手里抽了两口的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灭了,随即牵住他的手。
“跟我来吧。”
再一次进入那条小巷,李霜内心对它的位置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这条烟柳巷原是坐落在两块宣告拆迁的旧民居交界处,里面的居民完成了清迁,人去楼空。城市的改弦更张在那个时代如同海浪推沙般轻易,留下的尽都是荒诞而错乱的景致;亮堂体面的大厦拔地而起,废的旧的老房子来不及逃走,层迭挨挤着缩在脚边,像一摞摞废旧纸盒,还来不及处理,就随意地丢在那里。
在政府对外来务工者尚未实行严格管控的年代,这样的盒子里渐渐成了灰色的棋牌室洗脚房,还有小旅馆的藏身处。